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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将军的故事(寝室有将将军的故事)

2023-03-14 19:00:01 技术常识4 必须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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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耽|将军,朕想你想的睡不着,下面一起来看看本站小编微耽故事集中营给大家精心整理的答案,希望对您有帮助

寝室有将将军的故事1

1

5月20日这天,他倾慕已久的男生竟然走到他面前,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话。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他悄悄红了脸颊。只听到男生下定决心一鼓作气说:“我喜欢你请问你愿意跟我一起断子绝孙吗QAQ?”

2

小兔妖跟着书生很久了,总是以人形的样子陪着书生。

周围的人都笑话他是书生的小媳妇,他有些不解。

「小媳妇是什么」小兔妖问书生。

“就是一起住的关系”书生有些窘迫。

「哦,原来是这样」数日后,小兔妖气愤跑来呵斥书生

「你骗人!她们说你要把我下面弄得粘糊糊的我才算是你媳妇」

3

“将军!不好了!”小厮的衣服乱糟糟的,头上的帽子遮了大半的脸。

“何事如此惊慌?”将军放下军书。

小厮没说话猛的扑到将军怀中。

将军抬起的手掌在感受到来人熟悉的体温后放下。

“将军,朕想你想的睡不着,你说是不是大事!”

“衣服怎么如此杂乱?”

“方便你脱”皇上扯了扯衣服,满脸笑意。

4

快上课了还没找到作业,急的小眼镜直冒冷汗,跟班长请了个假就杀回了宿舍,抽屉和行李箱里面的东西翻得到处都是,小眼镜还是没有找到,气的在宿舍里大吼大叫,手使劲儿在床上拍着,小眼镜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疼,掀开被子,看到痞子正捂着裤裆“眼镜儿,你不要后半辈子的幸福了”

5

老三的生日过的很热闹,连小眼镜也喝了不少的酒,散场的时候大家带着一身的酒气,身上还有很多糊涂乱摸的奶油,这可让痞子费了不少的劲儿才把小眼镜弄回家,可惜小眼镜不老实,不肯好好地在浴室洗澡,他搂着痞子的脖子,往痞子脸上喷着酒气“嗯,下一次可不可以轻一点,以前都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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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室有将将军的故事2

我没来由的警觉起来,竖起耳朵偷偷的听,下铺是个30来岁的人,脸上残存着青春的痕迹,还未褪去的痘印,听动静似乎是在上路和程咬金对线,他口中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他大爷的程咬金,又让他跑了”,我听见他的话睡意忽而消散过半,这几个字就是这么有魔力,有时让人着迷有时也让人丧失理性,明早要上班要早点休息的念头也已土崩瓦解,我又陷入了无边的遐想:

历史上的程咬金曾被称为骠骑大将军,可算鼎鼎大名,但莫非真的立于不败之地吗?我看不见得,或许曾有个无名小辈也让他觉得棘手过,也许在几百年前二人正于城池之下短兵相接,大战几百回合仍不分伯仲,大将军有些疲乏,暗自揣度道既然如此,折在这个小将手里未免有些可惜,心想这个无名之辈立功心切,此时一定越战越勇,这样一做权衡,决定走为上计,于是调转马头逃之夭夭,但小将怎可错失良机呢,也立即朝着敌将策马而去,手中兵器恨不得是那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瞄准对方后使劲一捅,岂不是手到擒来?但奈何弩马难追,骑不如人,只得看着程咬金远远逃去,于是气得破口大骂,但古人的话一定和现人的白话是有所不同的,他也许说的是“程咬金,这厮,使尔等复逃之”,但可惜到底怎样说的,已无从考证,但我有个更大的猜想,那个错失惊世之功的无名小将是否也有可能30来岁,脸上残存的痘印呢?

在这个小将错失机会的那个夜晚,他也一定睡不着觉吧!

寝室有将将军的故事3

总司令投敌,欲组“忠义建国军”;筑漏工得令,千方百计诛汉奸。父为死敌,子乃同窗,借刀杀人计难成;义是大义,情系真情,牙关一咬抠扳机……

那天下午,倪家大小姐倪如斯躲在国泰大戏院里连看了两场电影,目的是为了躲避她哥哥倪俊文的同学狄克,这家伙最近老缠着倪如斯不放。电影散场时,天又下起了大雨,倪如斯索性上了二楼的凤琪阁,要了老四件——笋肉蒸饺、虾肉小馄饨、极品水晶饺和芝士蛋糕,悠悠然吃了起来。

这下可好,倪公馆里闹翻了天,倪太太疯了似的上蹿下跳,一会儿骂倪老爷是个老不死,一会儿骂下人都是笨蛋。倪府的厨师倪林根不识趣,上来请示炖蹄髈啥辰光端上来,倪太太斥骂道:“端你个头啊!你儿子阿兴呢?说是帮忙去找小姐,到现在还不见回来,人都没回来,吃个屁啊!”

由不得倪太太着急发火,虽说现在上海滩大的仗不打了,好像市面太平了,但三天两头还是听到死人的消息,不是东洋鬼子杀人,就是黑帮火并,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独自跑到外面,天都快黑了还没回来,谁不着急?

倪家老爷倪英山倒是很淡定,他躺在藤榻里抽着烟,哂笑道:“有啥担心的?我倪英山的女儿谁敢碰?你在上海滩去打听打听。”

倪太太讥讽说:“你真是鸭子死了嘴硬,如今连蒋委员长都逃到峨眉山去了,你一个寓公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倪英山嘴角一挑,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蒋委员长跑了,还有汪主席在呢。”

正吵着,却见倪府女佣倪四妹一迭连声道:“哎呀,谢天谢地,小姐你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你妈可要逼我们去跳黄浦江呢。”

倪如斯笑道:“黄浦江又没盖盖子,谁要跳谁跳,别把账算在我头上就行。”

倪太太指着倪如斯,对着倪英山骂道:“听听你女儿说的什么话,读了十年书,一点儿家教都没有。”

倪英山也虎起脸,道:“确实不像话,一大家子人担心你,到现在连晚饭都没顾上吃,你倒是没心没肺。”

倪如斯一吐舌头,道:“我也不是存心的,不是遇上下大雨嘛。”

倪林根说:“不是让阿兴带着伞去找你吗?”

倪如斯诧异道:“我没见着阿兴啊!”

倪林根凑上前道:“这个死鬼,办事不牢靠,不去管他。先生、太太,快吃晚饭吧,我已经热过好几遍,再热下去就要馊掉了。”

将近晚上九点,阿兴仍没回来,倪林根这才有些着急,十点就要宵禁了,这小子死到哪儿去了?他在楼下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不知该不该上楼去找倪老爷说一声。

恰好倪英山穿着睡衣出来,见倪林根这般模样,他犹豫了一下,说:“林根你别急,阿兴现在宪兵队里呢。”

“什么?在宪兵队?出了什么事?”倪林根大吃一惊。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是宪兵队的谢翻译刚给我打的电话,就是证实一下阿兴是不是我倪府的人。我已经关照了谢翻译,好歹今晚不能让阿兴吃苦。现在马上就要宵禁了,没法过去,明天一早我带你去宪兵队吧。”

“英山阿叔,阿兴可是您看着长大的,说起来我们还是亲戚,您一定要帮忙啊。”倪林根带着哭腔说。

倪英山皱眉道:“我啥时不把你们当自家人?放心好了,我想肯定是个误会,明天去了就把人领回来。”

第二天一早,倪英山带着倪林根赶到位于辣菲德路的日军宪兵队。

倪英山对着站岗的鬼子哨兵讲了几句话,那个哨兵姿态十分谦恭地请倪英山稍等,随即打电话请示。不一会儿,大门里头快步走出来两个鬼子军官,其中一个名叫汤田良仁,是宪兵队队长,是个中佐,他老远就笑着朝倪英山伸出手。倪英山也是一脸笑意。两人握着手摇晃了半天,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日本话。

倪英山又對旁边的一个鬼子军官道:“谢翻译,我和汤田君十几年前就是老相识,以前在日本留学时,我们是校友,就不劳您大驾翻译了。”

谢翻译笑道:“这样正好。汤田队长也想不到抓的那个嫌疑犯竟是倪府的下人,要不是昨天太晚,这事立马就解决了,不想倪司令这么早就过来了。”

倪英山哈哈一笑,道:“谁不知道宪兵队的厉害,不死也得脱层皮。”

汤田良仁道:“学长言重了,昨天谢翻译告诉我抓的这个嫌疑犯叫阿兴,他父亲是倪府的厨师,还跟倪司令是远房亲戚,我就关照不得动刑,把话问清楚就行了。我想学长府上也不会出什么抗日分子。”

谢翻译道:“请倪司令上去喝杯茶吧。”

汤田良仁道:“正是,我也是不久前听说学长住得不远,正想登门拜访呢。”

倪英山道:“也行,要不先让林根领了人回去,家里人也放心些。”

谢翻译道:“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这样,我带林根去办手续,然后让他们直接回去,倪司令去汤田队长办公室坐坐。”

倪林根万想不到事情如此容易,对着两个鬼子连连鞠躬道谢。

倪英山随着汤田良仁走进了办公室。

汤田良仁恭恭敬敬地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龙井茶,说道:“学长请用茶,这是前两天维持会的马会长送给我的中国好茶,中国的茶道我不太懂,听说这龙井便是顶尖极品了。”

倪英山手指在桌上一扣,道:“谢了。龙井确是我国首屈一指的名茶。你们日本讲茶道,其实我们中国人更讲究,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盏茶嘛。你看,这杯茶就是标准的明前龙井,一芯两叶,色翠味甘,香郁形美,要是再用上杭州虎跑泉的水,那就两全其美了。”

汤田良仁道:“学长真是见多识广。这些年来我听说学长回中国后大展宏图,青云直上,真是佩服得很。”

倪英山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如今赋闲在家,听戏观书,烹茶饮酒,倒也轻松快活。”

“这可不是学长该说的,算来学长不过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大展身手的时候,想当年江浙两省联合宣布独立,拥护共和,将军作为联军大将,对抗清廷,风头一时无二。只是你们中国军队腐朽愚顽,等同军阀私人家丁,学长成不了蒋公中央军嫡系,仕途暂时受挫也是预料中的事。好在世事多变,学长不日定可东山再起。”

倪英山笑道:“你一个日本人,怎么知道我这里勾心斗角的复杂事情?”

汤田良仁诡异地一笑,道:“实不相瞒,学长的行踪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我知道学长近日准备去宜兴、无锡、苏州一带活动,到时如有需要,我还可以帮忙。”

倪英山闻听一惊,不由得对眼前这位汤田中佐刮目相看,原先的心理优势荡然无存。他暗想,这个汤田是如何知道我下一步的打算的?想来肯定是南京方面有人泄露了消息,这帮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战争时期,军中无小事,若是被他人捷足先登,自己的前程毁了不说,南京政府筹建新军一事也有可能泡汤!

想到此,倪英山有点儿坐不住了,推托今日来得匆忙,家中还有事等着,等日后有空了再聚。汤田良仁也不挽留,客客气气地送倪英山出了宪兵队的大门。

回到倪公馆,却听得里面有嘤嘤的哭声,夹杂着倪林根的骂声。倪英山十分诧异,迈步进门,见是倪太太和倪四妹围着阿兴抹眼泪,倪如斯一边拿着毛巾替阿兴擦洗,一面也在大骂鬼子缺德。

倪英山问:“怎么回事?他们还是给阿兴动了刑?”

阿兴躺在床上,遍体鳞伤。倪英山查看伤处,却不像是鞭子打的。

阿兴道:“不是鬼子打的,是猴子抓的。”

倪英山更糊涂了,说:“什么猴子抓的?”

倪林根上前道:“天杀的小鬼子竟想出这等促狭的办法!他们审犯人有时用大狼狗,有时用这只训练过的猴子,而且这只猴子平时又不拴住,看到哪个人便扑上去一顿狂抓。汤田说是看在老爷的面子上不用刑,可这畜生哪管这些!”

“还有用猴子审讯的?”

阿兴道:“根本没有审讯,昨天在国泰大戏院门口,当时大雨瓢泼,我自己撑着油布伞,左手拿着小姐的杭州伞,在戏院门口站了不到五分钟,就被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夹住,拖进了汽车,一路就开进了辣菲德路的日军宪兵队。”

“你中间做了啥事体?”倪英山问。

“我什么都没做呀!”阿兴一脸冤枉道,“我就站在那里等小姐,有一个戴墨镜的先生问我去拜耳药厂怎么走,我告诉了他,不一会儿就是那两个黑衣人抓了我,我一直跟他们讲肯定是搞错了,抓我做什么呀。抓我的人把我朝个空房间里一丢就走了,半天也没人理我,我也不敢自顾走掉。正在门口探看,忽然走廊里跳出一个黑影,怪叫一声就扑上来乱抓乱挠。我吓了一跳,原来是只猴子。我抵挡不过,被它抓得头破血流,这只猴崽子,爪子真是厉害,一道道都掐进肉里,真是痛煞我了。”

“后来他们也没审你?”

“也不算审,就是来了个翻译,问我姓名和住址,做什么营生,我告诉他我是倪府的下人,他倒蛮客气,说是知道倪英山的大名,等核实了便放我回家,只是这辰光已过了宵禁时间,只得委屈在宪兵队里过一夜了。我求他给老爷打个电话,他也答应了。”

“看来日本人真是搞错了,你先歇着吧,回头让你爹炖只鸡补补。”说罢,倪英山回到自己的房间。

楼下,倪林根还在一声高一声低地大骂着日本鬼子。

倪英山心里一直纠结汤田良仁是如何知道自己近日要出门招集旧部的事的,思来想去不得要领,抬头看看日历,副官刘文忠明天该从南京回来了,若是一切顺利,自己的计划即将付诸实施,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步就算是迈出去了。

两个月前,倪英山作为国军第三战区总司令顾祝同麾下的江苏、浙江、安徽三省游击司令,在安徽宣城兵败被俘,旋即被日本陆军押送到上海。

在汉奸周佛海的游说下,倪英山思虑再三,答应从此效忠汪精卫,决定在汪精卫手下求一个新前程。在南京新政府成立典礼上,他当着汪精卫和陈公博、周佛海的面夸下海口,收拢目前在江浙两省的国军流散部队,估计连同打散的国军正规部队以及杂牌军,特别是成立之初号称十万有余的各路“忠义救国军”部队,凭自己的影响力和几位老部下掌握的实力,收编两三万人应该不成问题。汪精卫大喜,当即允诺倪英山,他若能收编两万人以上,军费财务诸多事宜不必担心,“和平建国军”第一方面军中将总司令的职务就是他的,参谋长以下僚佐任由他组织任命。为表诚意,周佛海当时让财政部长签了一张三千万法币的支票作为活动经费交给了倪英山。

回到上海,倪英山马不停蹄,一口气发了十多封信,按时日推算,应该有回信了,特别是被自己亲自派去宜兴的儿子倪俊文,差不多也该有消息了。

可是,那个鬼子汤田良仁怎么鼻子这么灵?他究竟从何处得知了自己的举动?倪英山百思不得其解。

阿兴的伤养了一个星期才结疤。

倒是倪林根心疼宝贝儿子,既然老爷发了话,他就天天炖一只童子鸡给儿子吃,连着吃了几天,弄得阿兴胃口败了,嚷嚷着非要吃雪菜豆腐干。

“格只短命穷鬼,有福不会享,倒会替东家省钞票。”倪林根嘟哝着,拗不过阿兴,只得随他。

这天下午,有个戴玳瑁框眼镜的青年人敲开了倪公馆的大门,说是要找阿兴。

年轻人梳着分头,一身灰色中山装,上衣兜里还插着一支钢笔。他自我介绍说是阿兴上夜校的老师,姓阴,看阿兴好几天没去上课,所以打听了阿兴的地址过来看看。

倪林根对教书先生天生敬畏,何况又是儿子的老师,急忙把阴老师让进自己的房间,又特意泡了一杯“碧螺春”,双手奉上。

“原来是这么回事。”阴老师得知事情的原委,唏嘘道,“如今兵荒马乱,又是日本人的天下,光天化日之下走在马路上都会有想不到的飞来横祸。”

“就是呀,我家阿兴最老实了,竟然被捉进宪兵队,莫名其妙地被关了一夜,要不是我家老爷道行高,真不晓得会是怎么一个结果。”

“没事了最好。阿兴好好将养几天吧。”阴老师说,“幸亏你家有人跟日本人关系好。”

“我家老爷二十多年前是日本军校的高材生,家里还有一柄日本天皇授予的军刀,日本军队里同学也不少。”

阴老师嘴角浮起一抹笑意,道:“怪不得他在日本人那里吃得开。”

饶是倪林根再笨,也听出了阴老师话中的揶揄,便有些尴尬,道:“阴老师请吃茶。这是我家老爷的碧螺春新茶,味道不错的。”

阴老师举起茶杯,仔细端详杯中茶叶起起伏伏,看了一会儿,放下杯子,笑道:“我只不过是耶松船厂一个普通技师,在夜校上上课,教工人识几个字,平常从来没喝过这么高级的茶,也品不出高低,倪师傅高看我了。”

倪林根道:“阴老师客气。阿兴从小没读过书,现在凑在工人堆里上夜校识字,全靠老师费心。”

阴老师道:“阿兴读书进步很快,现在也能看几页书,能写一封信了。”

倪林根道:“阿兴福气好,总是碰到贵人,真是谢谢老师了。”

阴老师一摆手,道:“不要这么说,做点儿好事也是应该的。倪师傅,听说您几十年来一直跟着倪将军?”

“是啊。我家老爷其实只比我大五岁,在嘉兴王江泾镇上攀亲戚排辈分我要叫他阿叔。当年倪老太爷还在,英山阿叔趁回乡招兵时把我带了出来。我天生胆小,不敢当兵放枪,又不肯放弃机会,所以英山阿叔叫我做勤务兵学厨师,一做就做到现在。”

阴老师笑道:“原来倪师傅还当过兵!”

倪林根也笑了,道:“枪是从来没摸过,刀倒是天天摸,不过是菜刀。”

阴老师道:“想不到倪府的主人就是以前在报上报道过打鬼子的英雄倪英山倪将军,怎么现在从军队里退下来,在租界里当寓公了?”

倪林根道:“这些事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晓得跑跑小菜场,管住一家子的三顿饭。”

阴老师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倪师傅早点儿休息吧。我告辞了。”

倪林根便和阿兴一起将阴老师送出倪府大门。倪林根坚持要给阴老师叫黄包车,正推让间,恰好黄包车铃响,却是大小姐倪如斯从外面回来了。见了阴老师,倪如斯觉得他有几分面熟。

倪林根嚷嚷道:“正好,正好。”一手推着阴老师上黄包车,一手急着掏腰包付钱。

阴老师只得随他,坐上黄包车去了。

倪如斯望着阴老师的背影,好久才想起这人好像是狄克的父亲朗德士的同事。

朗德士是耶松船厂的工程师,来自美国田纳西州,已经在船厂服务了二十多年。朗德士本姓郎,是苏州一个财主的儿子,在美国留学后,入了美籍,还娶了个洋媳妇,所以混血儿狄克身材高大,一头金色的卷发有几分雅利安人的气质。狄克虽是美国人,却是满口纯正的上海话,这也并不奇怪,他本来就是在上海伯特利医院出生的,除了几次短暂的跟着父亲回美国探亲休假以外,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在上海上的,正是在圣依纳爵公学里,他和倪如斯的哥哥倪俊文成了同学。

狄克在圣依纳爵公学有两个最要好的中国同学,一个是倪俊文,另一个是在贝当路大隆五金公司做职员的宋海。

圣依纳爵公学是出了名的欧美侨民子弟学校,狄克能在那里结识将军之子倪俊文,这一点儿也不奇怪,但是,土里土气又黑又瘦的宋海是如何上这个学校的,狄克当初却一无所知。

常言道不打不成交,说起这三人的友谊,竟是从狄克挨了宋海的一顿暴揍开始的。

那次学校举办中英文诗歌朗诵会,以前每逢这种活动,狄克都是当仁不让的明星,天生的优势摆在那里,没人竞争得过。

这一回狄克别出心裁,把李白的《静夜思》翻译成英语朗诵了一段,引来台下一片叫好声,只有宋海嘴张了几张,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停住了。

狄克有意调侃他,便提高嗓门问道:“宋海兄,你有什么高见啊?”

宋海有些发窘,涨红了脸,道:“谈不上什么高见,只是上次听国文老师讲过,李白的那个床不是Bed,应该是唐朝时对井边围栏的称呼,英语应该译成the fence of well。”

狄克笑了,道:“按你的说法,你们中国人上床就是上井边的围栏啊,这太可笑了,难道你爸你妈是在围栏里生的你?”

同学们哄堂大笑,尤其那些白人同学更是乐不可支,有几个甚至吹起了口哨。

宋海怒道:“我说的是英文翻译,你小子胡扯什么上床不上床?请你先去刷刷牙,把嘴巴弄干净了再说话。”

狄克也不言语,一步蹿到宋海面前,居高临下,一把揪住宋海的衣领,劈头就是一拳。倪俊文来不及劝解,更来不及帮助遮挡,实际上众人根本就没看清,宋海弯腰捂住脑袋的一瞬间,早已抬起右腿,结结实实地踢在了狄克的小腹上。狄克吃痛,一弓身,双颊又被宋海左右开弓连搧了几巴掌,这还算是宋海手下留情,若是化掌为拳,狄克的下颌骨应该碎了。

这次斗殴的后果是宋海直接被学校开除了,好在他本人并不在意,本来他在圣依纳爵公学过得就不开心,尤其跟洋人同学格格不入,在这些高高大大的洋人同学里,总有一种鸡入鹤群的自卑感,除了倪俊文,能说上话的人几乎一个没有。

“这下好了。”宋海硬挤出一丝笑容对送他离开的倪俊文说,“我老爸再也用不着花那些冤枉钱了,我家本来就穷,我老爸不知搭错了哪根筋,非要把我送到这洋人学校来念书。”

倪俊文不知说什么好,低着头道:“可惜,再过几个月就毕业了,不管怎么说,对你而言有一张圣依纳爵公学的文凭总是有用的。”

作为这场变故的始作俑者,狄克心存歉疚,他也来送宋海。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支派克金笔挤上前来非要送给宋海。

宋海推辞道:“狄克,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狄克道:“你不肯收就是不愿意原谅我。再说我以后还要去找你学武术呢,算我的拜师之礼行不行?”

倪俊文一把夺过金笔塞到宋海手里,道:“闯祸的源头是他,送一支金笔也算是赔礼道歉了。”

宋海走后,倪俊文才告訴狄克,宋海是地道的穷人家的孩子,之所以能上圣依纳爵公学,源于他父亲的一次奇遇。

原来,宋海的父亲宋福泰是个专门帮人家“筑漏”的工人。有次替蒲柏路开五金铺的老板乔维亮筑漏时,意外发现他家的房梁暗处竟然藏着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黄白之物。憨厚朴实的宋福泰想都不想,就将包裹交给了屋子的主人乔维亮。乔维亮十分感动,当即从中取了两条“大黄鱼”要送给宋福泰。宋福泰坚拒不收,说是自己这个行当的规矩,祖师爷当初赏下这碗饭吃,规定不能拿主人家工钱以外的报酬,特别是不能向外面泄露主人家的隐私。乔维亮哪里肯依,一把拉住宋福泰,坚持要报答。宋福泰见推辞不了,想了想,才说出想让儿子去圣依纳爵公学读书的事。乔维亮不假思索,当即答应了下来。这之后乔维亮践行诺言,花高价走门路把宋海送进了圣依纳爵公学。

现在宋海被学校开除了,乔维亮自然不会置身事外,他对已经是老朋友的宋福泰说:“不让上学也无所谓,反正我这里正缺人手,不如让宋海去贝当路分店当个学徒。老宋你放心,以我们两人的交情,断不会让小海受委屈的。”

于是,辍学后的宋海开启了他的五金店学徒生涯。

狄克在贝当路大隆五金公司第一次遇到宋海已经是两年之后了。

现在的狄克是耶松船厂的采办,当然,这都是凭借他父亲老朗德士一手操办而成的,狄克本人对这份工作毫无兴趣,不过混混日子而已。

这天,狄克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走进大隆五金公司,一进门便看见了正在埋头记账的宋海,兴奋的狄克一掌拍在宋海肩上。宋海抬头一看是狄克,也十分高兴。

“宋海,两年学徒该是已经满师出道了吧?”

“还没呢,还要等一个月。不过,乔老板对我青眼有加,去年开始我就拿了一级店员的工资,现在每个月有七十多块钱了。”

“不算少,该你请客了。到时叫上倪俊文一块聚一聚,我们兄弟总算重新联系上了。”

“没问题啊。”宋海道,“你和倪俊文一向有联系?”

“我们一直没有断过。他现在没什么事干,在家帮帮他老爷子的忙,前天刚从宜兴回来,鬼鬼祟祟的不知做些什么。”狄克摸出一盒香烟,示意宋海来一支。

宋海急忙摆手,道:“这个我还没来得及学,以后再说吧。对了,你这一向在哪里高就?”

狄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扁扁的金色名片盒,把一张名片甩给宋海,道:“暂时混混日子,正巧以后还能照顾照顾你的生意。”

宋海接过一看,惊喜道:“那我可得好好拍你的马屁了,别跑了大客户。等会儿打电话叫上俊文,我做东请客。”

接电话的却是倪府大小姐倪如斯,一听是狄克打来的,她以为他又是来纠缠自己的,刚想挂断电话,却听出他是找哥哥倪俊文的。

当初,倪如斯对哥哥的这位洋人同学颇有好感,狄克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一对蓝汪汪的眼珠子活泛得像要从眼眶中跳出来。然而交往不到一个月,倪如斯便打起了退堂鼓,一是考虑到自己若真的嫁给一个外国佬,父母那里肯定通不过,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她根本无法想象如何跟固执古板的父母谈这件事;二是倪如斯念书的清心女子中学戒律森严,不允许学生跟异往。而狄克这家伙根本不管这一套,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不顾倪如斯的告诫,公然闯进学校里去见她,这一下弄得满城风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倪如斯有了一位狄克先生,也正是因为这事彻底惹恼了倪如斯,她便决定和狄克一刀两断。谁知狄克却不买她的账,依旧对她死缠烂打,穷追不舍。

宋海、狄克、倪俊文如约见面了,但气氛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热烈。开场的欢呼干杯之后,他们似乎没有话题可谈,好像飞驰的汽车突然一个急刹,短暂的冷场有些出乎意料。

狄克使用中国筷子的功夫一点儿不差,他夹了一筷子紅烧大黄鱼的蒜瓣肉,又举起酒杯,冲倪俊文道:“今天重逢宋海,俊文怎么好像不是很高兴?”

“哪里哪里,没这回事。”倪俊文急忙解释,“只是家父派我去宜兴遇到点儿事,一时想不出解决之法,心里犯难,走神了。来来,宋海兄,喝酒喝酒。”

宋海笑道:“听说古代英雄豪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想那是书里营造豪爽性格的描写,我不会喝酒,只能小口咪一点儿。”

狄克道:“喝酒有什么会不会的,只要胆子大,灌上几大口,醉它几回,不会喝也变成会喝了。”

三人又碰杯喝了一回,狄克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俊文有心事不肯说,终是把我俩当外人了。”

倪俊文犹豫片刻后,轻声道:“不是我有意瞒着二位,实在是告诉你们也没什么益处,反而多惹麻烦,还是不说了吧,你们也少知道为妙。”

宋海扭脸看着狄克,道:“看见了吧,总归不是刎颈之交。”

倪俊文涨红了脸,道:“怎么说呢,我有些说不出口,家父即将到新政府军队任职了。”

狄克不明所以地看着倪俊文,道:“怎么,官复原职当将军,反倒碰上难事了?”

倪俊文急道:“你这洋鬼子跟你也说不清楚。我说的是在南京政府里当司令。”

宋海吃惊道:“怎么会这样?赫赫有名的抗日英雄也会投敌当汉奸?”

倪俊文压低嗓音道:“前些日子,家父派我去宜兴寻他的老部下司徒雷叔叔,还告诉我是收拢旧部以后寻机打鬼子。谁知我找到司徒雷叔叔后才知道,家父早去了信,连日后南京政府‘和平建国军成立后的部队番号都给了他。司徒雷叔叔说已经给家父回了信,还派了个副官跟我回家,现在就住在我家里。这几天家父正忙着和几个地方的老部下联系,想带着他们一道投奔南京。曾经英雄一世的父亲想当汉奸,我这个做儿子的却不知如何劝说,你们说愁人不愁人?”

狄克听了,哈哈大笑道:“我当是什么事。他当他的汉奸将军,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现在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蒋委员长都逃到了重庆,汪精卫先生成立了新政府跟日本人讲和,我看倒也不失为减少中国损失的一个好办法。”

倪俊文道:“你个洋鬼子少跟我乱扯,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中国人的气节你是不懂的。”

宋海道:“俊文兄,长辈的事一时急不得,说不定背后另有隐情呢。暂且宽心,日后慢慢劝说就是了。”

话说到这里,三人酒兴全无,相约下次再聚,然后作别而散。

宋海回到贝当路大隆五金公司,却见父亲宋福泰正在门口等着他,旁边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宋福泰告诉宋海,南市的住处附近昨晚有人与日本宪兵巡逻队发生了枪战,手榴弹引燃了房子,把南市烧了一大片,连房东都没房子住了。眼下自己无处安身,想找乔维亮老板想想办法,寻间破房子暂时安顿下来。

“她是谁?”宋海一指那女人,“也要一块住下来吗?”

宋福泰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不过仅仅是一瞬间。

“哦,这是你赵姨娘。”宋福泰一副豁出去的口气,“宋海,你的岁数不小了,有些事情应该理解。”

宋海嘴角一撇,冷笑道:“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要住下来我没意见,但这个女人无论如何不行,何况我这里只有一间小小的偏房,你让我住哪里去?”

宋福泰道:“我不是想跟你住一间,我想找乔老板想办法。”

宋海道:“那你自己跟乔老板说去,我是开不了这个口的。”说罢,他开了自己的房门,一进去就和衣躺在了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也不去理睬宋福泰。

宋福泰也不在意,自顾招呼那女人进门,扯过一把竹椅让她坐下,口中道:“芸姐,你先坐着歇一歇,等我去找乔老板。”

宋福泰出门后,屋里便剩下毫不相干的一老一少,兩人也不搭腔,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此时此刻,宋海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想着乡下屈辱的母亲,心里对宋福泰和坐在竹椅上的这个女人充满了愤恨,恨不得跳起来立刻把她赶出去,却又怕被公司里的同事见了惹笑话,心中好似有几百只猫爪子在乱挠。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只听得乔老板和宋福泰一路说笑着到了门口,宋海假装睡着了,依旧躺着不作声。

乔维亮的确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一面吩咐门房老潘把隔壁堆放杂物的厢房腾出来,一面对宋福泰说:“我早说让你搬过来跟儿子一块儿住,你还非要花那个冤枉钱租在南市。”

宋福泰有些难为情地偷偷一指赵芸,道:“这不是不方便嘛。现在是没法子,无路可去,顾不得脸面了。”

乔维亮大笑道:“金屋藏娇,男人所欲,皇帝也免不了俗,何况现在这个世道!只是老弟不要亏待了乡下的老太婆。”

宋福泰讪然道:“其实我早想把她接来。只是嘉兴乡下还有老娘要照顾,她脱不开身。”

“好了,好了,不用多说了。”乔维亮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呆会儿安顿好了,我请你吃顿老酒,蛮长时间没见你,算是接个风。”一面朝房门里叫道,“阿海,快点儿起床,大白天睡什么觉?你家老头子来了,一道吃老酒去。”

宋海嘟哝道:“我现在酒还没醒呢,今天就不去了。”

乔维亮笑着朝宋福泰投去一个暧昧的眼神,意思是你儿子在变相抗议呢。宋福泰也不多说什么,叫上赵芸,三人一道走了。

宋福泰带着那个叫赵芸的女人在宋海的斜对门住了下来,这让宋海从心里感到别扭,还好宋福泰每天一早就出门,一直到天黑才回来,那个赵芸却是无声无息地呆在家里,门一关,好像不存在一样。

宋海依旧在公司里搭伙吃饭,下班之后闲来无事就四处溜达,或者和门房的老潘下象棋。老潘的棋很臭,宋海也高明不了多少,反正消磨时间,每天大战三百回合,天晚了回到住处倒头便睡。

这晚将近十点,宋海才下完棋回来。门是虚掩着的,宋海推门进去,拉亮了灯,猛地发现床沿上坐着个人,吓了一跳,原来是宋福泰。

宋福泰轻声道:“你去哪儿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宋海不想回答他,随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宋福泰压低嗓音道:“儿子,有个发财的机会来了。”

宋海讨厌他那神神道道的样子,皱眉道:“发什么财?”

宋福泰道:“你不是在耶松船厂有朋友吗?有个老板想托你的朋友找人加工个零件,很着急很要紧,老板愿意花一条小黄鱼的价钱,你说这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宝贝吗?”说罢,宋福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图纸,最好明天下午弄好。”

宋海看了一眼,却看不懂,只是有点儿奇怪,道:“这么个东西,老板肯花一根金条?是不是疯了?”

宋福泰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受人之托,只是老板千叮万嘱,断不能让旁人知道。”

宋海懒懒道:“我不敢保证能不能赚到这根金条。”

宋福泰笑了笑,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的朋友肯定会帮忙的。”

宋海起身关门,道:“就算赚了也不能让你那个赵姨花。姆妈来信说,乡下房子西边的山墙倒了,请师傅来修要两百块钱,正好明天我把钱汇过去。”

宋福泰讪讪地说:“应该的,应该的。只要明天及时把活干好,赚来的钱都给你姆妈。”

第二天一早,宋海就给狄克打了电话,运气不错,这家伙刚上班,宋海在电话里讲了请他帮忙找人加工零件的事,没提到那根小黄鱼。

狄克很爽快,说到车间里找人干点儿私活是常有的事,以前也曾干过,让宋海马上过去。

宋海请了假,出门上了电车,去了东大名路的耶松船厂。

狄克正等着他,见他到了,便问:“想要加工什么东西?”

宋海掏出那张图纸,道:“我也不知派啥用场,反正老板要得很急,肯出十块大洋。”

狄克看了看,也看不懂,他把图纸折了几折,放进西服口袋里,对宋海说:“小事一桩!你不必进去了,对面有个烟摊,你去那儿买四盒烟回来,在这儿等我就行。”

大约半个钟头的光景,狄克腋下夹了只皮包走了出来。他拉着宋海拐过街面,回头看看门房望不到这里,才拉开皮包,抽出一根用报纸包着的金属棍子样的东西,递给宋海。

宋海把四盒香烟交给狄克,问:“这么便宜?四盒香烟就够了?”

狄克道:“好兄弟嘛,意思意思就行了,给多了工人反而会起疑心。你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宋海道:“老板没说。反正要得很急,星期六我请你和俊文吃饭吧。”然后告辞而去。

他本想坐电车,一想袖子里裹着那根又重又沉的东西,索性一扬手要了辆黄包车。刚回到贝当路大隆五金公司,正想进门,猛听得身后汽车刹车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辆土的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军车停在公司门前,从车上跳下来的矮胖老头竟是自己店里的二掌柜裴德兴。

裴德兴下了车,朝车子里连连鞠躬,一直等车子走远了才回过身来。见宋海在,裴德兴十分高兴,一把扯住他,道:“正好正好,我都忙死了,先别急着吃午饭,把这张货单对一下,来大生意了。”

宋海看了一眼货单,确实是好久以来未见的大订单,原来是日本丸加洋行订购的钢板和钢丝。

裴德兴眼里冒着精光,秃脑门上热气腾腾,道:“桥本先生真是客气得很,非要派汽车送我回来,我还从来没有坐过军车呢,真是快得像刮风一样。宋海,你们几个抓紧一点儿,桥本先生下午就要来取货,晚上说不定还会请我们吃饭。”

宋海心道:该死的裴德兴,只知道做生意赚钱,要知道鬼子订购我们的铜和铁,造出枪炮子弹不知杀死多少中国人!但说归说,还是得给仓库打电话备货。

忙了一中午,总算把货备好。宋海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过了两点,这才想起没吃午饭,便到对面的“五芳斋”里花五块钱买了两只大肉粽来吃。

下班后,宋海回到寝室,从报纸里抽出狄克帮忙加工的那根钢轴,只见它大约有半米来长,一握粗细,中间还开了几道凹槽,闪闪发亮。宋海仔细端详,左看右看,却看不出什么名堂。

宋福泰今天回来得早,天一擦黑就过来了,宋海也不多说,依旧用报纸包了那根钢轴递给他。

宋福泰非常高兴,取下毡帽,从毡帽的折缝里摸出一根小黄鱼递给宋海,叮嘱道:“千万不能让旁人知道这事。”然后把钢轴放进他那只做泥瓦工的工具箱里,戴上毡帽出了门,却并未回到自己家,而是朝蒲松路方向走了。

宋海把小黄鱼压在枕头底下,刚想出门去找老潘下棋,转念又把小黄鱼取了出来,将门后的一块地砖撬起,掏空下面,把小黄鱼塞进去,依样压上地砖,用力在上面跺了几脚,直到觉得踩实了才锁上房门,一路哼着歌出去了。

星期四一早刚上班,狄克就打来电话找宋海。

宋海道:“不是說好星期六请客吗?怎么现在就等不及了?”

狄克道:“你以为我真的在乎你那一顿饭啊!我是有急事,十万火急。”

宋海说:“什么屁事十万火急?我现在走不开。”

狄克大喊道:“我不管。你们中国人不是最讲义气吗?半小时后到凯自尔路咖啡厅,我要见你。马上。”说完挂了电话。

宋海只得托对面的同事老富帮忙给二掌柜裴德兴请个假。

到了凯自尔路咖啡厅,狄克早等在那里。

“什么事啊,这么急?”宋海问。

“不急的话我的爱人就没有了。”狄克瞪大眼睛说。

宋海看他的样子好像不是在开玩笑,便问:“到底怎么回事?”

“倪如斯大小姐,我梦中的情人,被一个可恶的中国人抢走了。”

“倪如斯是谁?”

“就是倪俊文的妹妹啊!”

“哦!”宋海莫名其妙道,“是谁要抢走她啊?”

“是我们船厂的一个工程师,叫阴师震。”

“阴师震我更不认识了,那你找我有什么用?”

“宋海,这些年我只有你和俊文两个要好的朋友,你说现在有事了不找你找谁?”

宋海哭笑不得,道:“理是这么个理,问题是这个忙我帮不上呀!”

“帮得上的。我想约姓阴的决斗。”

宋海笑了,道:“你以为你是佐罗啊?那你去决斗好了,我来当裁判。”

狄克喝了一口咖啡,道:“你是我的朋友,我想找你商量商量,最好请你先和这个阴师震打上一架,试试他有没有武功,万一像当年的你一样,一身功夫深藏不露,到时候我就惨了。这叫什么来着?对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宋海道:“我根本就不认识阴师震,这么没来由的打架,亏你想得出来。要打还是你自己打吧。”

“求你老兄了,在如斯和俊文那里,我还得保持高大形象呢。就这么定了,后天我让你去认人。”

这几天的天气忽冷忽热,宋海的手脚都长满了冻疮,冷的时候倒没什么,热起来就又痒又疼,说不出的难受。

黄昏时分,他正在宿舍里烦闷不堪,却见宋福泰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说:“阿海啊,难得今天你赵姨弄了两个菜,要不过来我们爷俩喝一盅?”

换作平时,宋海是决不会上那个女人的门的,可这几天心情不咋地,因此连想都没想,他就起身跟着宋福泰走了。

小方桌上摆了一碟花生米、一盘炒青菜,所谓的好菜是一大碗红烧肉,还有半碟白煮门腔。

宋福泰打开一瓮绍兴花雕,给宋海面前的小酒盅斟满,自己却倒了满满一海碗。

“阿海,你已经是大人了,我们爷俩还从来没有一块儿喝酒呢。”宋福泰骨节粗大的手端起酒碗,跟放在桌上的宋海面前的小酒盅碰了一碰。

宋海一把将他的手按住,随即把小酒盅推给宋福泰,端起了他的大海碗。

宋福泰愣了愣,转而哈哈大笑,道:“是该换一换,我儿子已经长大了。”

宋海不再搭理他,端起海碗一饮而尽。

宋福泰从衣兜里摸出两张票子给赵芸,说:“去小绍兴再弄几只鸡爪子回来。”

趁赵芸出去的当口儿,宋福泰叹了口气,道:“阿海,我知道你对我和你赵姨的事不开心。可是你现在年纪太轻,有些事跟你说不明白。我只能这么对你说了,十几年前你赵姨救过我的命,况且为了救我搭上了她老公的性命。”

宋海抬起头看了宋福泰一眼。

宋福泰眼圈红了起来,又喝了一盅酒,觉得不过瘾,到碗橱里取了一只一样的大海碗,又倒满了。

“那时你还只有两岁,在嘉兴乡下你姆妈那里。你姆妈是个好人,可当初跟我结婚前我俩根本不认识,说起来我们只一起生活了不到一个月,再后来我到上海讨生活。说实话,我连她的模样都记不大清了。”

“你是个混蛋,一个混账男人。”宋海说。

“你说得对,我的确是个混蛋。”宋福泰说,“本来我是想在上海安定下来后把她接来的,可谁知马上就发生了那件事,后来的一切都变了,变得我作不了主,只得听天由命。”

宋福泰端起酒碗又是一饮而尽,想要说什么,却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宋海心里一动,看着面前这个头发花白一脸瘦削的男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底弥漫开来,有些酸楚,又有些愤懑。

赵芸恰到好处地捧着一包白斩鸡回来了,打开,摊在桌子上。

宋福泰恢复了原先的神态,拣出鸡大腿给了宋海,又挑挑拣拣地找出一个鸡屁股,笑了笑,说:“我就喜欢吃夜明珠。”说着贪婪地塞进嘴里。

“阿海已经长大了。”宋福泰再次说道,扭头看看赵芸,“这次赚的金条,我和你赵姨分文不要,留着给阿海娶媳妇吧。”

宋海说:“我一直奇怪,这个东西派什么用场,竟这么值钱,到底是哪个老板给你的生意?”

宋福泰神秘地一笑,道:“现在不能告诉你,以后你会知道的,也许用不了几天你就知道了。”

宋海注意到宋福泰说这句话时,赵芸一直在踢宋福泰的腿,他刚才有些柔软的心又一次坚硬起来,一蹾酒碗,道:“我够了,不喝了。”

这天下午,宋海正在店里盘货,门口忽然来了一位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青年人,跟门房的老潘打听宋海。

老潘一指弓着腰数钢板的宋海,说:“那位就是。”

那青年走到宋海面前,伸出手,道:“你就是宋海?我叫阴师震。”

宋海看着眼前的陌生人,猛然想起了这个名字,说:“你就是阴师震?”

“怎么?你听说过我?”阴师震爽朗地大笑道,“不可能吧!”

宋海有些疑惑,狄克这家伙怎么也不吭一声就把自己的地址给了阴师震,难道他是想让自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试出对方的真功夫?不过,这个阴师震却不像是上门找碴打架的。

宋海道:“阴先生找我是……”

阴师震四下里扫了一眼,道:“宋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海更是大惑不解,却又容不得他多想,只得跟同事老富打了个招呼,带阴师震来到他的宿舍。

一进门,阴师震竟反客为主,一把拉亮电灯,转身又把门关上了。

宋海有点儿蒙了。

阴师震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递给宋海,道:“这个你认识吧?”

宋海一看,原来是自己那天交给狄克加工零件的那张图纸。他不知阴师震是什么目的,只得静观其变,假作茫然地看着他。

“宋先生不必惊慌。”阴师震道,“要告密我就不会以这种方式来找你了。”

宋海一想也对,但还是不知阴师震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既然找人加工零件,不要告诉我什么都不知道吧。”阴师震压低嗓音道。

宋海说:“我确是受人之托,找狄克帮忙加工了这个零件,但真的不知它是做什么用的。”

阴师震冷笑一声,道:“那么就由我这个船舶工程师来告诉你吧。这是一根快艇上的尾轴,这种快艇目前在中国只有军方使用,很可能是用在鱼雷快艇上。我推断,只有中国军队的鱼雷快艇尾轴坏了,才会偷偷摸摸地找人加工,如果是日本人的话,根本没有这个必要,我说得对吗?”

宋海此时的脑子完全乱了,做梦也想不到他做“筑漏”营生的父亲会和军队有什么联系,而且是从未听说过的什么“鱼雷快艇”和“尾轴”。

宋海的表现在阴师震看来既拙劣又愚蠢,却十分有效,尤其他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装疯卖傻的模样更让阴师震感到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这样吧,宋先生。”阴师震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我知道今天的造访有些唐突,你也可能要跟上级请示之后才能回答,我理解。不过,也请你理解我,我的时间有限,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到时务必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阴师震把那张图纸拍在桌上,开门扬长而去,留下一个呆愣愣的宋海。

过了好久宋海才回过神来,他一口气跑上二楼财务室,给狄克打电话。

“宋海吗?不是说好明天请我和倪俊文吃饭吗?还打什么电话,不会是耍赖变卦了吧。”电话那头是狄克懒洋洋的声音。

“吃你个头。”宋海怒骂道,“关照你保密的,你怎么把加工零件的事告诉了阴师震?”

“阴师震!”狄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谁告诉了阴师震?”

“不是你吗?连图纸都给了他。”

“没有的事。”狄克大叫道,“我跟他说得着吗?我正想着跟他决斗的事呢!”

“也是啊!”宋海一拍自己的脑袋。但是,那张加工图纸千真万确是阴师震摆在他面前的,这又作何解释?

“喂喂,怎么不说话了,明天怎么样?”那头狄克还在大喊。

“老样子,不会少你的。”宋海把电话挂了。

一直等到天黑,宋福泰才從外面回来,一副疲惫的样子,一双眼睛却炯炯发亮。

宋海一把将他拽进自己的房间,瞪着眼刚想发问,宋福泰却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低声道:“我正想告诉你。”说着从工具包里抽出一张报纸,指着一篇文章让宋海看。

这是一份法租界出版的《洋旗报》,那篇文章的标题是:《昨晚吴淞军港日舰遇袭,日本第三舰队旗舰报销》。内容如下:

本报讯 (记者 岳鹏) 昨晚(2月27日)停泊在吴淞口的日本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巡洋舰疑似遭遇鱼雷攻击,两枚鱼雷一枚击中舰体后部锅炉,另一枚稍显遗憾,竟从“出云”号舰底穿越而出,击中码头,并未对“出云”号造成损失。尽管如此,“出云”号由于锅炉受损,完全失去行动能力,几近瘫痪,目前只能停泊在原地等待驳船拖运维修。

“出云”号重型巡洋舰系日本外遣舰队旗舰,乃日本政府利用甲午之役胜利所获清朝政府巨额赔款购自英国阿姆斯特朗造船厂,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装甲巡洋舰……

此次袭击虽未能对“出云”号造成重创,但对日本帝国海军的颜面却是重大打击,是时“出云”号在众多舰艇环绕保护之下依然遭受打击,袭击者之勇猛机智足可媲美古代勇士百万军中取敌上将首级。据闻日本海军陆战队及宪兵司令部已由司令长官召集召开紧急会议,记者将跟踪报道以飨读者诸君。

看得出来,这位记者笔意调侃,对日本海军略显挖苦之意。

宋海有些不信,摇头道:“你会和这事有关系?”

宋福泰神秘地一笑,道:“说不上有关系,也说不上没关系。”

宋海道:“我不管你乱七八糟的事。只是我现在因为这事已经被一个叫阴师震的人盯上了。”

“什么?”宋福泰大吃一惊,“你怎么办事如此粗心,我不是千叮万嘱注意保密吗?阴师震是谁?”

“是耶松船厂的一个工程师。”宋海把阴师震如何找他、如何发问等情况讲了一遍,最后说,“阴师震明天还会再来,到时我怎么回答?”

宋福泰脸上阴云密布,半晌才说:“这个人有点儿蹊跷,按说打算跟日本人告密领赏的话,决不会这么有耐心,可若是一点儿由头都没有,又何必主动贴上来沾这种事呢?”

宋海道:“他没找上来之前我们根本不认识,我怎么知道他的路数?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宋福泰想了想,道:“这样吧,你别管了,明天你只要把他约好,我去会会他。”

宋海恼怒起来,道:“又要把我蒙在鼓里是吧?前面已经让我稀里糊涂给你们办事了,现在还想把我甩在一边,你到底是不是我亲老子?到时我让日本人毙了还不知道是为谁卖命!”

宋福泰拍了拍宋海的肩膀,道:“阿海,你别怪我,其实我不想让你蹚这趟浑水——就是找你托朋友加工零件也是事出无奈,即使这样你还是少知道为妙,你要知道爸爸的一片苦心,这完全是为了你好。”

“你从来就没把我真心当儿子。”宋海越说越激动,“除了把我从嘉兴乡下送到圣依纳爵公学读书还算尽了一点儿父亲的责任,你说说从我出生到现在,你究竟做了多少父亲该做的事?还有我妈,你什么时候把她当作自己的女人?不明不白弄来那个姓赵的女人住在一块儿,又是怎么回事?就说眼下这事,我总算知道,你这个混账爸爸干了桩正经事,这事的确漂亮,称得上英雄,可既然让我参加了,又为何样样事瞒着我,当我三岁小孩还是叛徒走狗?”

宋福泰看着激动的宋海,想要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叹息一声,道:“阿海,你得明白,有些事现在跟你说不清楚,日后自然就会知道的。你说得对,这回爸爸确实干了一桩正事,不光是我,还有那些朋友,实话对你说,是他们把‘史可法号鱼雷艇伪装成渔船偷偷开进了吴淞口,只等着‘出云号一到就要发动攻击,要命的是关键时刻尾轴突然坏了,眼看就要前功尽弃,带队的欧阳校长急得不行,還是我想到了你有一个在耶松船厂的外国朋友可以试试,这才找了你。”

宋海疑惑道:“什么‘史可法号鱼雷艇?谁是欧阳校长?你一个筑漏匠怎么会知道军队的事?”

宋福泰支吾道:“我在大华饭店干活,他们就住在大华饭店——这个你就不用多问了,反正后来的事你都知道。”

宋福泰死活再不肯多说半个字,宋海无可奈何,只得由他去了。

星期六,宋海、狄克、倪俊文又在“宏泰居”里相聚了。宋海把请客的地点选在这里,最主要的原因是这里的菜便宜。

三杯酒下肚后,倪俊文又倒满酒,举起酒杯,道:“来,咱们再干一杯。以后我们兄弟一块儿相聚的时日恐怕越来越少了。”

宋海道:“这是怎么说?”

倪俊文一拍桌子,道:“家父被汪精卫封了一个什么一方面军总指挥,过几日就要到武汉赴任,说是要带我一起去。我呢,根本不想跟着他当汉奸,但又没什么办法,这两天正在家里闹别扭生气呢。”

“什么,你们一家要去武汉?”狄克叫道,“那如斯去吗?”

倪俊文白了他一眼,道:“小妹当然要去。”

“这可不行,倪如斯已经是个成人了,为什么一定要跟着父亲走?我不同意。”狄克几乎是嚷着说。

倪俊文笑了,道:“狄克,你算我们家什么人啊,轮得到征求你的同意?”

狄克涨红了脸,道:“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当然要听我的意见。”

倪俊文又斟了一杯酒,道:“半个儿?我这个正宗儿子的话他都不听,会听你的?何况我家老爷子根本就不会同意你和我妹妹的事,去不去武汉跟你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宋海打圆场道:“俊文你这话就不对了,再怎么说你这个大舅子该帮妹夫一把。对了,你知道狄克他们厂里有个叫阴师震的工程师也在追如斯吗?”

倪俊文道:“知道那么一点点。那个阴师震,是我家下人阿兴的夜校老师,不知他是怎么和我妹妹认识的。据我观察,他俩好像只是走得近一些而已。唉,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管不了他们了。我们还是喝酒吧。”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狄克跟着也干了,道:“反正无论如何必须得让如斯留下,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还有那个阴师震,我得把他搞定!”

三人你来我往又喝了一会儿,狄克和倪俊文都醉了。

宋海对醉醺醺的二人道:“今天就散了吧,我给你们叫辆黄包车,你们一路走吧,再晚宵禁了就麻烦了。”

倪俊文满嘴酒气,骂道:“什么鬼世道,自己的国家不能自由地走路!”

第二天,宋海担心狄克昨晚醉酒的事,一大早就去了电话,还好,狄克嗓音洪亮,思维清晰。

“宋海,你给我听着,我向全世界发誓,一定要让倪如斯留在上海成为我的妻子,你就是我的证人。”

宋海刚想说你这个痴人,那头狄克又说:“我已经想出了办法,马上付诸实施。”

宋海笑道:“你真是我们中国话说的剃头挑子一头热,就算倪如斯的父母不反对,还有个阴师震在前面挡着呢。”

“好吧,那个阴师震……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摸到他的老底了,什么船舶工程师,他是一个船厂的老同事介绍来的,以前在宁波冈崎事务所当翻译,冈崎事务所据说是属于日本竹机关下面的一个外围机构,说穿了他就是一个小特务,一个日本小特务。”

“啊!”宋海听了,心头一震,果然这个阴师震来者不善。

“他若是个日本特务,那你岂不是更没办法对付他?”宋海故作平静道。

“我会想出办法来的。”狄克嘟囔道,“天无绝人之路,上帝会站在我这边的。”

“但愿吧。”宋海挂了电话。

下午四点,阴师震按宋海的约定,准时出现在法国公园的水塘边,宋海正在凉亭里等着他。

“你很准时嘛。”宋海笑道,“几乎一分不差。”

阴师震咧嘴笑了笑,道:“求人办事怎敢托大,我其实早就来了,刚才在四边转了转。”接着话锋一转,“宋先生,你已经跟上司报告过了?”

宋海苦笑道:“对不起,阴先生,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样吧,我去把老板叫过来,有什么事你可以跟他谈。”说罢,沿着小径走了。

片刻后,宋福泰出现在阴师震面前,他整个人已经完全改变了装束,一袭灰色长衫,一顶黑色呢子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墨镜,根本不像个“筑漏”工。

“你是阴先生?”宋福泰伸出手。

“我是阴师震。”握手之下,阴师震觉得此人手掌粗糙有力,似乎和他的这身装束不相称,“先生怎么称呼?”

“姓名并不重要,愿意的话就叫我艾先生好了。”宋福泰说,“听宋海说你请求见面约谈,我觉得似乎不该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答应了。先生有什么要问的,就直接问我吧,我有言在先,若有不方便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艾先生,您这样说我倒有些难开口了。”阴师震笑道,“请您原谅,本人并非有意调查先生的底细,只是事情凑巧,无意中窥破了先生所做之事。”

“这个不必解释,你我既然见面,彼此心照不宣。实话实说,我对阴先生的来历也略知一二,两年前先生可是在宁波工作?”来之前,宋海已将阴师震为日本人做事的情况告诉了宋福泰。

阴师震惊讶道:“艾先生连这个都知道?那么就省了我许多事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确实是为日本人工作的。”

宋福泰停下了脚步,道:“我佩服阴先生的坦诚,但不知阴先生将欲何为?”

阴师震道:“你们加工的那个零件,毫无疑问是快艇上的尾轴,事隔两天之后发生了吴淞口鱼雷袭击‘出云号事件,这两桩事情之间的联系,不用我说得更详细了吧?”

宋福泰点头道:“阴先生心思缜密,想象力丰富,我无从辩解。只是阴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

阴师震道:“我也不瞒艾先生,毕竟我是个中国人,早就厌倦了替日本人做事,只想有朝一日去海外做闲云野鹤。可先生知道,在外讨生活没有三五贯银子是万万不行的。”

宋福泰至此才明白这个姓阴的原来是来打秋风敲竹杠的,看样子胃口还不小,只得先稳住他。

宋福泰仰头笑道:“阴先生如此坦荡却是难得,我完全理解,只是不知你条寸多少?”

阴师震道:“跟一艘‘出云舰比起来自然是九牛一毛,十根大黄鱼不算多吧?”

疯了吧!宋福泰心说,别说十根大黄鱼,就是一两根都是天文数字,谁能付得出来?

仿佛看穿了宋福泰的心思一样,阴师震笑吟吟道:“我知道艾先生感到为难了,不必着急,艾先生可以跟上峰报告一下。不过时间可不要拖太长哟,我这个人耐心不好。”

“我尽量把先生的意思转告上峰。”宋福泰无可奈何地说,“不过依我看来,这条寸似乎太大了。”

“這就靠艾先生居中协调了。”阴师震拍着宋福泰的肩膀,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不要耍什么滑头,节外生枝,我是全盘考虑过的。”

又下雨了,这个季节水总是这么多,哗哗地从天上倾泻下来,无休无止,让人心烦。

宋福泰一整天都不见人影,赵芸更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只在早上出门买了一趟菜,回来后便关上房门不出来了。

宋海心里发怵,又没个人商量,呆在房间里坐卧不宁。

阴师震和宋福泰谈了什么,宋福泰并没有告诉宋海,他只是从宋福泰的神情里看出来这件事很棘手,现在宋福泰肯定是找他的老板报告去了。

宋海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根金条,捏在指间摩娑着,不到一寸的金属泛出幽幽的黄光,这一根小黄鱼说不定就是宋氏一门的催命符呢。

天已经黑了,雨还没有停,宋海晚饭也没心思吃,听见门口有动静便出去看一看,一直等到十几遍之后,门外才传来宋福泰“咚咚”的脚步声。

宋福泰戴着笠帽,披着蓑衣,在上海滩这副打扮简直像个夜行鬼。宋海无心嘲笑他,一拉开门,宋福泰便钻了进来。

“怎么样?”宋海问。

宋福泰没出声,脱了蓑衣,摘了笠帽,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水,这才缓慢说道:“阿海,不该知道的你还是少问吧。”

宋海又一次愤怒了,道:“再不问个清楚,恐怕我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宋福泰仰天大笑,道:“没那么严重。阴师震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早就去告发了,不过是小流氓敲竹杠而已。再说了,‘出云号打也打了,即便告发我们也是属于马后炮,于事无补,没多大意义。”

宋海说:“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阴师震放着这么重要的情报不去告发,肯定有他的打算。你说他敲竹杠,到底他要多少钱?”

宋福泰道:“没多少,我会想办法的。”

“要不把这个给他算了。”宋海拿出小黄鱼道。

宋福泰推了回去,道:“这个你还是寄回老家给你姆妈修房子吧。”

“你的上司没给你想办法?”

“阴师震的胃口太大,没准会噎死的。不说了,放心睡觉吧儿子,我得回去了,你赵姨肯定等急了。”

宋福泰一挥手,蹿了出去。

倪府的晚餐冷冷清清。并不是人少,全家人都在,只是大家都默不作声,只有咀嚼的声音。

还是倪英山打破了宁静,他仰头喝完了“绍兴加饭”,把手中的陶盅在桌上一蹾,道:“过几天就要坐船上路去武汉,俊文你准备得怎样了?刘副官跟司徒雷的部队联系上了吗?”

倪俊文道:“刘副官原来跟着我从宜兴到上海,是为了找到老长官参加抗日的,现在听说老长官要带着他们加入‘和平建国军,他觉得事情重大,作不了主,得回宜兴向司徒司令汇报。”

倪英山诧异道:“我不是早就给司徒雷写了信吗?怎么既没回信也没回音?”

倪俊文嘟囔道:“这不明摆着人家不愿意跟着汪精卫当汉奸嘛。”

倪英山“啪”的一拍桌子,道:“一群混账糊涂蛋!什么当汉奸,道理跟你们说了一箩筐,怎么就是听不进去?抗日抗日,你抗得过吗?眼下大半个中国都落在日本人手里,再抗下去连讲和的机会人家都不给。还是汪主席的策略对,忍辱负重,和平建国,你看,蒋介石丢掉的土地,汪精卫不是又从日本人手里夺回来了吗?这叫曲线救国!”

倪俊文道:“再怎么说也是傀儡政府,一切还不得听日本人的?”

倪英山握着空酒盅在手心里转了转,叹息道:“这是高明的韬略,别说中国这样贫弱,如今就是英美列强都得看日本人的脸色,你们日后就明白汪主席的一番苦心了。”

倪俊文道:“秦桧也是这么说的。”

倪英山脸色一沉,骂道:“你个小王八羔子知道什么?”

倪如斯劝道:“爸爸,您别在家里宣传您的高论了,哥哥你也少惹爸爸生气,现在家里连顿安生饭都吃不成了。”

饭后,倪俊文回到自己的房间,想着没几天就得跟倪英山去武汉,心中烦闷异常,却又无计可施。

隔壁,倪如斯正在跟倪太太闲聊。倪俊文听了,猛然想起狄克,他和倪如斯到底发展得怎样了?倪如斯这一向对狄克不冷不热的,最近却和那个姓阴的工程师暗中来往,态度暧昧,她究竟作何打算他这个当哥哥的却是看不透,她说自己不愿随倪英山去武汉,但似乎并不坚决,况且更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理由。

倪俊文考虑了半天,还是犹豫着给狄克打了个电话,问他何时有空。

狄克的喉咙震天响,道:“大舅子叫,什么时候都有空。”

倪俊文道:“别胡说,有时间的话我们现在见上一面,有事商量。”

“没问题,我二十分钟到。”狄克说。

“我现在真的是无计可施了。”倪俊文说,“我们一家马上就要跟着我父亲去武汉当汉奸了。作为要好的朋友,我给你提供这么一个机会,也算是尽我的微薄之力了。你跟我妹妹到底摊开说明白了没有?”

狄克道:“我表白过不知多少次,想请她做我的女朋友,可她总是敷衍我,说什么我们是好朋友,我是男的她是女的,我们不就是最好的男女朋友吗?”

倪俊文笑道:“那你问过她和那个阴老师算不算男女朋友?”

狄克一脸严肃起来,道:“俊文兄,我告诉你,前几天我打听到那个阴师震原来是个日本特务,以前在宁波日本竹机关的冈崎事务所工作过,不知为什么调到耶松船厂来了。”

倪俊文瞪大眼睛,道:“阴师震是日本特务?这么大的事你跟如斯说过吗?”

“没有。”狄克嘟囔道,“这不是没机会说吗?再说我也没证据,如斯不会听信我的。不过,我倒是跟宋海提过。”

“这事怎么又扯上宋海了?”倪俊文皱眉道。

“是这么回事。”狄克一五一十地把前面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我看这事跟前几天‘出云号被袭有关,宋海说不定跟抗日组织有联系,我正为此担惊受怕呢。”

倪俊文听了,一拍大腿,道:“闹了半天,你们竟然有这么大的事瞒着我。这事必须跟如斯讲明白,无论如何我家不能再找个日本特务做女婿了。”

狄克开心道:“这就对了嘛!”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倪府上下就早早起床了。今天是忙碌的一天,按计划,中午和晚上,当地政府机构几个部门和驻军的头面人物会在华斯达饭店为倪英山设宴饯行。

倪府里早就来了一班“和平军”警卫,只是住在家里不方便,便由刘副官领着,早晚换班站岗,其他时间回到附近驻军军营里。这里的驻军团长也曾是倪英山早年的部下,现在虽说不是部属,但对倪英山依然毕恭毕敬,因此刘副官安排起事来得心应手。

一切就绪,倪英山一身戎装打算出门,这才发现儿子倪俊文不见了。他看看时间不早,市政府接他赴宴的车子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只得无奈地挥挥手,吩咐刘副官上路。

此时的倪俊文和狄克正在贝当路大隆五金公司,早晨天还没大亮,他们两个就匆匆起床赶到这里找宋海。

倪俊文道:“宋海,我目前是进退两难,你得赶快给我想个法子出来。”

宋海道:“你老爹要去当汉奸司令,我一个平头小老百姓有什么办法?”

倪俊文故作生气道:“你还在瞒我!我知道你和抗日组织有联系,即便没法阻止我家老爷子当汉奸,至少我是绝对不会跟他去的。你想法告诉他们一声,我要加入他们。”

宋海急忙扯了倪俊文一把,道:“轻点儿声,你不要命了?这样吧,你和狄克先在我房间里等一会儿,我去找我爸爸说说看。”

狄克说:“也行,俊文就呆在这里。现在估计你家老爷子已经赴宴去了,我趁机去找如斯,把我们的事说个明白。”说罢拔腿就走。

宋海一把沒拉住他,只得随他去了。

宋海找到宋福泰,把倪俊文家的情况对他一说,宋福泰大吃一惊,道:“什么?倪俊文的父亲就是倪英山?就是那个前几天汪精卫政府刚任命的第一方面军中将总指挥?”

这回轮到宋海吃惊了,道:“你怎么对这事这么清楚?”

宋福泰支吾道:“我也是从报纸上看到的。”

“不对。”宋海盯着宋福泰的眼睛,“你本来不大看报的,报上的字你也认不全。”

宋福泰一面把宋海朝外推,一面道:“阿海,来不及跟你细说,等有空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现在我有急事,得出去一趟。”

宋海只得怏怏地回到自己的屋里。

倪俊文还是缠着宋海,要他帮着出主意。

宋海想了半天,忽然眼前一亮,说:“我们不如唱一出苦肉计,先拖住你父亲再说!”接着便将计策详细说了出来。

倪俊文听后,毫不犹豫道:“行,就这么办!”

这边,宋福泰穿上他的工装,对赵芸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宋海那个要好的同学倪俊文居然是倪英山的儿子,老孙(宋福泰和赵芸的上级)一直让我们想办法打听倪英山投敌的消息,这几天倪英山忙着四下里赴宴,估计就要出发上任了,我们得马上将这个情况报告给老孙。”

赵芸道:“吕宋路大丰纸铺你去的次数太多,这回就让我去吧。”

宋福泰想了想,道:“你去也行,上次我找老孙汇报跟欧阳校长合作修好‘史可法号,老孙当时没说什么,临走时一个劲嘱咐我要注意纪律,一切事宜要先汇报,切不可擅自作主,还说什么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刺探情报和购买金属材料送往解放区,不是去冲锋陷阵打鬼子,好像对我配合欧阳校长这事非常不满意。我也怕他再啰唆。对了,你去了后,特别要注意对面的洋伞店,我发现洋伞店的几张面孔总是换来换去的,有点儿可疑,已经提醒过老孙了。”

赵芸一拢头发,道:“知道了。几个小鬼掀不起浪头的。”

宋福泰道:“还有,再请示一下怎么处理阴师震,到底是我们自己出手还是让欧阳他们去干?再拖下去会出事的。”

两个钟头后,赵芸急匆匆地回来了。

“老孙怎么说?”宋福泰着急地问。

“老孙说,阴师震的事,组织上自有安排,让咱们想尽一切办法先稳住他。至于倪英山,他原本就是国民党的人,现在投敌当了汉奸,虽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但我们一则力量不够,二则容易暴露,最好还是由重庆方面名正言顺地清理门户。”赵芸说。

宋福泰叹了口气,道:“这个老孙,就是谨慎有余,胆气不足。要我说,借着宋海跟倪英山儿子是要好同学这个机会,想办法混进倪府,除掉这个狗汉奸。”

“老孙不允许!”赵芸严肃地说,“老孙强调,我们共产党除了铲除自己内部的叛徒,从不搞任何形式的暗杀。”

“唉,真是个木头脑袋!”宋福泰摇了摇头,“跟着这样的窝囊领导,总干不成漂亮事。”

两天后,阴师震给宋海打电话,语气十分生硬,他说:“告诉你的老板,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两个小时后在法国公园凉亭见面。不是我,而是一位拿着当月《万象》杂志的小姐代表我,你们的人也同样带一本上期的《万象》,我们最后做个了断。”

宋海迟疑道:“时间这么紧,我不一定能及时找到他。”

“这是你的事,过时不候,后果自负。”阴师震不容分说,挂断了电话。

阴师震那面一定出了什么事,宋海想,否则不可能语气如此决绝。糟糕的是宋福泰不见踪影,宋海只得把这事对赵芸说了。

“知道了,我会告诉老宋的。”赵芸语气淡淡的,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宋海更不愿跟这个女人多说什么,心想,反正我已经尽力了,我们家碰上这个女人算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后面发生什么只能听天由命了。

宋海走后,赵芸却精神一振,一改平素那副慵懒邋遢的模样,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换上一身青底碎花旗袍,拢了拢头发,出门叫了辆黄包车,马不停蹄地朝吕宋路大丰纸铺赶去。

大丰纸铺的孙老板是个只有几根头发的秃顶老头,长得矮矮胖胖的,迎面见来了赵芸,他不由一愣。

赵芸不及说话,递了个眼色,孙老板忙把她让进里屋。

“阴师震只给了我们两个小时。”赵芸说罢,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只有不到一个半小时了,赶到法国公园还得半个多小时。”

老孙脸色阴沉,默不作声。

赵芸道:“组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很明显,阴师震是受了惊动。”老孙沉吟半晌,“原来我们分析他并非是个坚定的特务,也许确如他所说,想敲一笔竹杠远走高飞,可这家伙胃口实在太大,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原想拖他一拖再想办法,看来也不現实了。”

“没有考虑过撤退吗?”赵芸看着孙老板头上的几根头发说。

“考虑过。可是我们目前的主要任务迫在眉睫,上级指示我们必须想办法阻止倪英山投敌,现在时间根本不允许我们另起炉灶。”

“阻止不了了,只能冒险除掉他。”赵芸说,“老孙,你想过方案吗?”

孙老板的秃脑门上沁出几丝汗渍,说:“时间那么紧,没有一个万全的方案,暗杀风险太大。”

墙上的挂钟“当”地响了一下,老孙想了想,仿佛下了决心,说:“这样吧,为了确保完成任务,必须保证你和宋福泰同志的安全,阴师震这一头由我来负责。记住,福泰同志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完成阻止倪英山的任务,这是上级刚刚下达的新指令。”

“是。我这就回去告诉老宋。”

孙老板堪堪在阴师震规定的时间内赶到了法国公园。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放眼望向凉亭,却见一位穿着旗袍的妙龄女郎坐在那儿,四下再无一人。

孙老板心中疑惑,见那女郎手中攥着一本杂志,只得硬着头皮上去招呼道:“小姐,你好。”

女孩有些吃惊,白了他一眼,感觉莫名其妙。

孙老板尴尬地将手中的《万象》杂志朝女孩扬了一扬,道:“请问你看的也是《万象》?”

“是啊。”女孩看了一眼杂志,警惕地问,“上海滩看《万象》的人可多了。”

孙老板感觉似乎不对,无论如何对面这个女孩不像个接头的人,正不知错在哪里,却见林阴道上走来一位年轻男士,手里居然也拿着一本《万象》杂志。

那人走进凉亭,冲女孩叫了一声,道:“如斯,你反而比我早来了?”却又好像故意把《万象》杂志朝孙老板亮了一亮。

孙老板明白了,这个人肯定是阴师震,前面的种种不过是他不放心而玩的障眼法,看来这家伙真的很狡猾。

孙老板迎上前去,假作偶然相逢的样子,叫道:“阴老师,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你。”

阴师震反应很快,一副遇到老朋友的神情,说:“哎呀,是老张呀,难得难得。”一面回头对倪如斯解释,“如斯,你到前面等我一等,我遇到一位老朋友,说几句话就来。”

倪如斯懵懵懂懂地走出凉亭,阴师震见她走远了,握着孙老板的手才松开,道:“先生是宋海他们请来的?”

孙老板点头道:“也可以说是你阴老师叫来的。”

阴师震笑了笑,道:“其实我也不想把事情搞复杂,上天既然把这笔财富赐给我,我当然不能让它从我手中溜掉,老先生您说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孙老板冷笑道:“老天爷赐财富予你?你既然知道事关抗日打鬼子,却还想发不义之财,如此厚颜无耻,真是枉为中国人。”

阴师震却嘻嘻一笑,道:“明人不做暗事,本人出生在东京帝国医院,因为我父亲是中国留日学生,母亲是正宗的日本姑娘,所以说起来我既算是中国人,也算是日本人,如今两国大战,我是两不相帮。”

孙老板看着对方的脸,怎么也想不到这家伙居然是个有着日本血统的中国人,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顿了片刻,他才缓缓道:“既然两不相帮,怎么还来敲竹杠?”

阴师震摇头道:“这怎么能说是敲竹杠呢?我是帮你们隐瞒秘密,否则我同样可以到竹机关或宪兵司令部领到一笔赏金。我说过,打仗我是两不相帮,但钱我是要的,哪头给我钱多我就帮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孙老板听着阴师震的一套歪理,一时语塞,长久才回过神来,商量道:“阴先生,虽然不能以一个中国人来要求你,但毕竟你父亲是中国人,况且你要求的数目实在巨大,一时难以筹措,请你宽限几日,容我们再想想办法。”

阴师震狡黠地一笑,道:“这样吧,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我慷慨地降低标准,只拿一半,但是时间却不能再让了,中国有句古話叫做夜长梦多,我想这个先生总能答应了。”

“明天,明天这个时候想办法付给你。”孙老板一咬牙道。

“好!明天我们还是在这儿见面。”阴师震说罢,扬长而去。

看着阴师震离去的背影,孙老板暗自冷笑了一声,心想,明天应该就是你的死期。他已经决定了,为了让宋福泰能一门心思完成阻止倪英山投敌的任务,他得想办法除掉阴师震。

再说宋福泰,宋海一连两天不见踪影,他不得不向宋海的同事老富和门房的老潘打听其下落,老孙和阴师震会面的结果使事情变得愈发急迫,宋福泰担心,阴师震最大的威胁对象是儿子,他有些后悔让儿子掺和进这些危险的事中来,但现在后悔显然无济于事,该跟儿子摊牌说明白了,即使出现最坏的后果,就是死,也该死个清楚明白。

老富告诉宋福泰,宋海一个要好的同学前天来看他,不巧在店里砸伤了脚,宋海也许是陪同学住院去了。

一番好找后,宋福泰果真在大德医院的病房里看到了宋海。毫无疑问,倪俊文受伤住院是宋海献的苦肉计。倪俊文在宋海的五金店里用钢条砸伤了自己的右脚大趾头,被抬到医院后一直大呼小叫,接着整条腿都绑上了绷带,不能下地走路了。这一招果然奏效,倪英山得知情况后,气急败坏,又没有办法,只得把赴武汉上任的日期往后推了推。

宋福泰把宋海拉出病房,来到僻静处。

宋海一脸奇怪地问:“你怎么找到医院来了?我正陪着倪俊文住院呢!”

宋福泰想起自己的目的,压低嗓音道:“还不是因为阴师震的事?这个狗特务想狠狠敲我们一笔,看来这事是压不住了,我们已经决定除掉他。怕你没做准备,先来关照一声,无论如何你不要出面,就算他来找你,你也只是尽量拖延时间,千万不要露面。”

宋海道:“你的意思是让我躲上一阵?”

“是的。”宋福泰道,“我会和你赵姨解决问题的。”

宋海皱眉道:“不要跟我提那个女人。”

宋福泰突然搂住宋海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宋海,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这对你赵姨不公平,至少她是你爹的救命恩人,何况为了救我,她还失去了丈夫。”

宋海低头不语,这事上回宋福泰说过,他也多少有点儿明白,但情绪上总是转不过弯来。

宋福泰拉住宋海的手,说:“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把这十几年的事都告诉你。万一有朝一日来不及交代,你可能会怨我一辈子。”

据宋福泰讲,他当时听从父母之命,违心地和宋海的母亲结了婚,原本想通过一段时间的了解,双方能培养起感情,谁知一个多月下来,二人实在趣味不同,所以宋福泰一狠心就离家到了上海,后来因缘际会参加了共产党。那时,他和赵芸夫妇都是中共上海的地下党,赵芸的丈夫叫杨惜春,是他们这个三人小组的头,他们一起开烧饼铺子。

“长话短说吧,”宋福泰继续说,“在一次执行任务中,队伍中出了叛徒,我不幸暴露了,不过那个叛徒并不认识我,只知道烧饼铺子里有个共产党,所以当警察上门的时候,惜春大哥挺身而出顶替了我。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就在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一块儿说笑,惜春大哥开玩笑说,‘万一哪天轮到我们牺牲,先得保护住福泰兄弟,谁叫他年纪轻轻就当了爸爸呢?我和赵芸反正没有孩子拖累。”

说到这里,宋福泰的声音哽咽了,顿了顿,继续道:“到了那个时候,我又不能说明真相,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惜春大哥被警察带走。后来听说他宁死不屈,被活活扔进硝镪水池里,尸骨无存啊!”

宋海愣住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还是那么小时,就和赵芸一家产生了瓜葛。

“我这辈子欠你赵姨,欠惜春大哥的情无论如何都还不上了!实话告诉你,在我们组织里,我和赵姨直到现在还是假夫妻。私下里我把你赵姨当成神一样敬着,所以现在把底细告诉了你,宋海你听着,再不许对赵姨有丝毫的不敬。”

宋海的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宪兵队长汤田良仁突然接到报告,说法国公园池塘里有两个人死了。他赶到的时候,发现池塘中的两具尸体已经被人打捞上来,并排放在草坪上。尸体还是湿漉漉的,一股浓烈的烧酒味弥漫在空气中,一具是个胖胖的秃顶老头,另一具却是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

据目击者说,两人原是在凉亭里说话,也许他们是朋友,看来那老头醉得不轻,脚步踉跄,不知怎的两人一下子竟落到水里,那青年人原本是有机会脱险的,只是那个醉老头死死地抓住他,两人才双双溺水而亡。

死者身上并没有有用的身份信息,也许只是一场意外事故。汤田良仁心中责怪自己过于敬业,这么一桩普通事故,完全不值得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便吩咐手下尽快查明死者的身份。

汤田良仁回到办公室,却意外发现案头摆着一封奇怪的信,无头无尾,除了在信封上写明了投寄的对象,信纸上的内容只有寥寥几个名字:大隆 五金 宋海 出云 史可法 陰师震。

汤田良仁有些摸不着头脑,翻来覆去地看着信,这一连串的名字显然联系着一个事件,他猛然想起这里的“出云”肯定不会指日本岛根县,一定是指前些天停泊在吴淞口被鱼雷攻击受伤的日本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巡洋舰。那么,这里的“大隆、五金、宋海、史可法、阴师震”必然与此相关。

汤田良仁仔细琢磨了一番,又有了新发现,在阴师震的名字上,淡淡地盖了一个蓝色印戳,那是几片竹叶。汤田良仁想起来了,这是竹机关的符号,虽说宪兵队和竹机关这种偷偷摸摸的组织向无多少联系,但这个阴师震无疑告诉自己他是竹机关的人,也许因为某种原因不方便走他们组织自己的渠道,就把这个情报提供给了宪兵队。

接下来的事情简单多了,“出云”号遇袭一定就包含在“大隆、五金、宋海、史可法”这四个名字中。

对死者身份的调查更让汤田良仁感到吃惊:死者之一,那个年轻人的公开身份是耶松船厂的工程师,他的名字叫阴师震,正是那封告密信的制造者。

对手的速度很快,及时掐灭了阴师震这条线,但也许他们还不知道日本宪兵队队长手里有这么一封信的存在。

对另一名死者的调查也在两天后有了结果:他是吕宋路大丰纸铺的老板孙洪发。大丰纸铺经营多年,在行业内口碑甚好,似乎看不出什么毛病,但汤田良仁坚信,大丰纸铺的老板孙洪发和耶松船厂的工程师阴师震,这两个看来不应该有什么交集的人一同死在法国公园的池塘里,这一事件本身足以说明背后一定存在不为人知的秘密,遗憾的是,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同样,对于阴师震之死,倪府大小姐倪如斯也觉得很有些遗憾和惋惜,虽说她和阴师震谈不上是恋人关系,彼此不过有些好感,一同看过几场电影逛过几次公园(倪如斯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拿阴师震当挡箭牌,躲避狄克的纠缠),但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溺死在前几天还一同游玩过的地方,倪如斯感到人生真的太无常太莫测了。当听说阴师震是和一个老头一同溺死时,倪如斯立刻想到了上次碰到的那个有些古怪的秃顶老头,隐隐约约觉得阴师震和这个老头之间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至于到底是什么秘密,她却无法想象。总之,对于阴师震之死,她只能表示遗憾。

宋海丝毫没有觉察到巨大的危险正在悄悄向他逼近。阴师震死了,有关“史可法”号的秘密随之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知道,那个与阴师震同归于尽的老头肯定是宋福泰和赵芸的同党,因为白天宋福泰和赵芸偷偷在家做了一点儿小小的法事,在香烟袅袅中超度、纪念这位献身的人。

自从知道了宋福泰和赵芸的纠葛,宋海心中对赵芸的敌意就烟消云散了,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对赵芸那张干瘦的脸生发出一种对母亲般的敬意,想起嘉兴乡下的母亲,年轻的小伙子心底深处发出一声与他的年龄绝不相符的叹息。关于父母之间的恩怨情仇,终于有了几分了解,但了解之后更是深深的绝望,父亲也许是对的,母亲呢,似乎也没什么错,那到底是谁错了呢?

宋海开始为他的父亲——隐忍多年任劳任怨的父亲,心里隐隐作痛。多年以来,作为父亲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自己给予父亲的是冷漠,是鄙视,甚至是仇恨!到了现在,既然命运之神给自己透露了底牌,那么理所当然应该为父亲做点儿什么,以弥补过去因为无知而对父亲造成的伤害。

敲门的时候,宋海没有丝毫的犹豫,开门的宋福泰也没有丝毫的惊讶,宋海一闪身就进入了宋福泰和赵芸的家,这是宋海第一次主动的,心甘情愿地看望父亲和赵芸。

房间里十分阴暗,一团奇怪的烟缕在门板缝隙的光线中萦绕徘徊,宋海一眼看到桌上摆着几盘水果供品,牌位上写的名字是“孙洪发”,应该就是那个和阴师震同赴阴曹地府的老头了。

宋海默默地朝着牌位鞠躬行礼,宋福泰和赵芸无声地看着他,片刻,赵芸向宋福泰递了一个眼神,拎起一只竹篮出了门。

沉默了好久,宋福泰咳嗽一声,开口说:“阿海,虽说阴师震已死,但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安全起见,你还是暂回嘉兴乡下,至少先跟乔老板请几天假,就说母亲病了回家探望吧。”

宋海道:“知道‘出云号一事的只有阴师震,既然你们已经除掉了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是怕他还有其他想不到的后手,这个人很狡猾的。”宋福泰说,“万事谨慎为上,小心一点儿总不会有错。”

“我想留下来帮帮你。”宋海说,“你和赵姨一直不肯撤退,肯定有什么大事未了,我说得对吗?”

宋福泰叹息了一声,指着孙老板的牌位,说:“你说得没错,我们确实有大事没有完成,他,我们的上级,为了让我们能顺利完成这个任务,竟和阴师震那个家伙同归于尽了……”

宋福泰的眼眶里其实早已贮满了泪水,这时便有几滴滚落了下来。他又想起了几天前那个夜晚孙老板来找自己和赵芸的情景。

那晚,一向只在大丰纸铺里和宋福泰、赵芸见面及交代任务的孙老板,突然来到了宋福泰的住处。

“对不起,我违反组织纪律,亲自登门了。”孙老板一脸阴郁地对宋福泰和赵芸说,“但现在确实已经没有办法可想了,一是没有那么多钱给他,二是时间不等人,那家伙怕是要狗急跳墙!”

宋福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孙老板语气坚定地说:“我决定了,明天就干掉那个狗特务!”

宋福泰和赵芸从心里讲也觉得除掉阴师震是上策,所以对于孙老板的这个决定,他们并不反对,只是他们十分担心孙老板的安全。

赵芸提醒道:“老孙,那个人既然是日本特务,除掉他肯定不会那么容易,你能保证锄奸计划不会出差错,以及能确保自己的安全吗?”

孙老板笑着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瓶,得意地在宋福泰和赵芸面前扬了扬,说:“你们不用担心,有了这个东西,那个狗特务就别想从我手掌心里逃脱。这是我托人从大德医院搞到的特效致幻剂……我再次强调,无论明天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要慌张,不要自乱阵脚,你们必须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重大任务!”

宋福泰和赵芸都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老孙他是抱着必死的心去完成任务啊!他出事的前一天,组织上批评他了,说他办事拖泥带水,不果断,贻误战机!”宋福泰抹了一把眼泪,“唉,我以前还说他是个窝囊领导呢,真是……”宋福泰一脸的自责和悔意,“我这辈子怎么总是亏欠别人!”

宋海也叹了口气,说:“现在后悔也没用了,他不是把任务交给你们俩了吗?只要把任务完成好了,你不就不亏欠他了吗?还是那句话,我愿意帮你!”

“你想好了?这件事太危险,我们宋家只有你这根独苗,我实在不想让你冒险,可是实话实说,目前你的条件最好……”

宋海盯住父亲问:“到底什么事让你如此犯难?”

宋福泰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就是你那个要好同学倪俊文的事。”

宋海诧异道:“倪俊文有什么事跟你搭上了界?”

宋福泰道:“上次你不是说倪俊文的父亲就是大汉奸倪英山吗?”

“是啊,怎么啦?”宋海道。

“本来我也不知你和他儿子是要好的同学。”宋福泰目光有些躲闪,“我想通过你进入倪府。”

宋海一下子明白了,说:“你们……是要杀了倪英山?”

宋福泰点了点头,道:“是的,上级指示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击杀汉奸倪英山。老孙之所以愿意赴死,也是觉得现在只有我才能完成这个任务!”

宋海喉咙里有些干涩,道:“过去倪英山也曾是个抗日英雄啊!”

“可他现在成了汉奸,而且是个影响力很大的汉奸,除掉他,不仅他这支两万多人的汉奸队伍群龙无首,实力大亏,而且对那些首鼠两端犹豫不定的潜在投敌者也是个极大的震慑,说不定可以挽救许多人呢。”

“道理我懂,但倪俊文是我的好同学好朋友,你让我如何面对他?”

宋福泰双手按住宋海的肩膀,目光中满是希冀,说:“给你时间考虑,我并没有强迫你。只是有一点,绝对不能泄密。”

这些天,五金店生意清冷,只和丸加商行的桥本做成了几笔钢板铜板生意,二掌柜裴德兴自以为全是他的功劳,同行们业绩惨淡,裴德兴却顾盼自雄,兴高采烈。

因为加工业务多,桥本索性派来一个名叫钱云章的年轻雇员在大隆公司常驻,有什么事情方便联系。

钱云章闲来无事,时常坐在老潘的门房闲聊,一来二去两人成了酒肉朋友,有时也叫上宋海一块儿喝上两杯。

宋海做梦也没想到,这个钱云章其实是日本宪兵队的外围探子。尽管汤田良仁解析出阴师震信中所说的“大隆五金宋海”,但暗地里一调查,宋海只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孩子,而且在圣依纳爵公学上过几年学,履历清白,汤田良仁考虑,宋海的背后肯定有人,切不可打草惊蛇,所以才仅仅派了钱云章对宋海实施监视,准备放长线钓大鱼。

倪府突然戒备森严,因为汤田良仁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有人要暗杀倪英山。因此现在别说是陌生人,就是熟悉的人往来倪府,也必须经过严格的盘查。汤田良仁说了,只要倪英山在上海一日,倪府的安保措施就必须一天不能放松。

宋海一直在犹豫,宋福泰给他交了底后并没有催促,但这两天每次见了宋海,他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宋海更是怕见他,遇见时尴尬地叫一声“爸爸”,便匆匆而走,仿佛怕他说出什么。

宋海见了倪俊文,更是目光游移,躲躲闪闪,这让倪俊文感到奇怪。他问狄克:“宋海这家伙中了什么邪,怎么见了我这般嘴脸?”

狄克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奇怪的,还不是因为你家老爷子当汉奸的事!”

倪俊文说:“我父亲是我父亲,我又不想当什么汉奸。”

狄克叫道:“你想想,现在中国人多么恨你家老爷子!你就不能说服他改弦易辙?实在不行就脱离父子关系。”

倪俊文沉默不语。

“反正我會让如斯离开倪家的。”狄克说,“不管我们俩关系怎么发展,如斯是断断不能继续生活在一个汉奸家里的。”

汤田良仁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他手下的密探在坚持不懈地对吕宋路大丰纸铺开展调查时发现,有一对男女和死去的老板孙洪发往来密切,形迹可疑。男的叫宋福泰,替人家“筑漏”打零工为生,女的是他老婆,家庭妇女,姓名不详。这对夫妻原先住在南市,租房在前些时的一次枪战中被大火焚毁,后住贝当路大隆五金公司,据说宋福泰和大隆五金公司的老板乔维亮是远房亲戚。

听到“贝当路大隆五金公司”这几个字时,汤田良仁眼前一亮,接着又听到宋福泰这个名字,一个链接马上在他心中形成。汤田良仁当即指示:“迅速搞清宋海和宋福泰的关系,以及宋福泰和死去的孙洪发交往的内容。”

宋福泰心情郁闷,赵芸也是一筹莫展,清除倪英山的计划毫无头绪,孙洪发牺牲后,他们与上级组织也失去了联系,白天一连跑了几个备用联络点,以宋福泰的经验和嗅觉,组织如同空气一样,似乎处处感受到它的存在,却又没有确切的对象。

时间一天天过去,儿子那头还没有回音,宋福泰有些抓狂,目前这是唯一的一条通向倪府之路,若是此路不通,宋福泰还真是一下子想不出有什么途径。

天色将暗的时候,宋福泰似乎听到门口一声不甚清晰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看,连个人影都没有,对面老潘的门房里,儿子宋海正和老潘,还有那个丸加商行派驻在大隆的钱云章一块儿喝酒,三人就着猪头糕花生米、几只鸡爪子,还有一碟油炸臭豆腐干,喝得不亦乐乎,两瓶“秀水糟烧”已经见了底。

宋福泰皱了皱眉头,寻思过去唤儿子,却又觉得为难,一低头发现门口落了一张纸条,宋福泰忙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轻轻退了回去。

打开纸条,见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几个字:雨汛将至,抓紧锄地。

毫无疑问,纸条说的是风险即将来临,必须马上完成铲除倪英山的任务。

宋福泰透过门缝看去,宋海三人似乎兴犹未尽,正打开第三瓶“秀水糟烧”。

不用说,除了完全不可能的宋海,塞纸条的人必定是老潘或钱云章中的一个,究竟是谁?为什么用这种方式联系自己?宋福泰很困惑。

和赵芸商量的结果,两人仍是如坠五里雾中,看来时间紧迫,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铤而走险,冒险一搏了。宋福泰从床底拖出一只破烂工具箱,掸掸积满的灰尘。

他把遮盖在面上的几把破旧泥瓦刀和一堆旧麻绳挪开,底下是几枚锈迹斑斑的手榴弹和一把锃亮的勃朗宁手枪,这还是当年参与锄奸队时留下的,想不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枪的质量很好,使用的时间也不长,几乎是全新的。赵芸沉默不语,看着同样沉默不语的宋福泰擦枪。

“最好哪天去郊外乡下打几枪试试。”宋福泰很没有把握地说,“好几年没打过,万一到时候打不响就麻烦了。”

“不会的,这是把好枪,当年还是陈赓同志亲手交给杨惜春的。”赵芸说。忽然提到这个名字,两人心中都有异样的感觉,互相望了一眼,又都不作声了。

片刻,宋福泰好像鼓励自己似的,轻声道:“惜春大哥在天之灵肯定会保佑我们顺利完成任务的。”

倪英山终于等来了好消息,宜兴“忠义救国军”司令司徒雷经过反复衡量,总算下定决心追随老长官投靠南京汪精卫政府,并接受了“和平建国军”第一方面军少将参谋长的职位,所辖部队业已开拔,正在赶赴武汉。至于司徒雷本人,则转道江西,准备到九江处理完一些私人事务后,再赴武汉上任。同时,司徒雷也对前一阶段的拖延作出了合理的解释:部队被打散后分散潜伏在各地,收拢困难,因此直到现在才得以成行。当然,司徒雷也不会忘记顺便恭维老长官几句:幸得老长官从中斡旋,鬼子才减轻了围剿攻击压力,否则他的部队到现在还不知躲在哪个深山角落里呢。

“大事谐矣!”倪英山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当即给南京的周佛海发电,自己和部队将在一个星期之内到位。

倪英山心情不错,又闲来无事,忽然想起儿子倪俊文的脚伤,虽然大体无碍,总是伤筋动骨,而且儿子长大了,有些自己的想法,一直反对自己出任“和平建国军”职务,虽说有几分道理,但毕竟见识浅薄,思虑不深,趁今天没事,父子不妨交谈交谈,教他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这个年龄段的父子关系有些微妙,有时往往想法不错,但一碰面,三句话不到就会撞出火花。

看着面前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的儿子,倪英山心头冒出一股无名之火,但好歹还是按捺住了。

“晚上叫你的同学到家里来聚一聚,那么些天照顾你,应该谢谢人家,我也想和你们年轻人聊聊。”

“他们哪愿意上我家来!”倪俊文嘟囔道。

倪英山诧异道:“为什么?我们家是龙潭虎穴?”

“什么原因您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我試试看吧。”倪俊文摇了摇头。

没想到,倪俊文跟宋海和狄克一说,这二人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尤其是宋海,似乎比狄克还积极。

宋海和狄克在倪府的岗哨前被拦住了,守门的一位山东兵听说是少爷的同学,虽说脸上没那么凶神恶煞,但还是坚持要搜身才能放行。

狄克悻悻然道:“真见鬼,老子以前来倪府那么多趟,从未被搜过身。”

山东兵说:“少爷们不要生气,此一时彼一时,我们也是例行公事,没有办法。”

宋海道:“今天我们可不是俊文的同学,是你家倪老爷请来的。”

“那也不行。”山东兵说,“除了倪府的人,还有宪兵队的人,其他人等进入倪府一律得搜身检查,这是上峰的命令。”

二人进入倪府后,客厅餐桌上已经酒菜齐备。

“你们俩都是俊文的好朋友,今后一定要互相帮衬。”倪英山端起酒杯道,“这次俊文受伤,你们帮了大忙,我很感谢你们。”

“伯父,您这么说就见外了。”狄克举起酒杯给倪英山敬酒,一旁的宋海倒显得有些拘束,跟着也把酒杯端了起来。

倪英山扫了二人一眼,问:“两位小兄弟在哪里高就呀?”

倪俊文代替二人作了回答。

“唔,耶松船厂,还是个美国人!”倪英山对狄克来了兴趣,“近来美国和日本的关系非常紧张,说不定还会开战呢。”

狄克干了一杯酒,道:“国家之间打仗,跟我们老百姓没关系。当然,您是将军,最喜欢打仗了,战场才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舞台。我祝您旗开得胜。”

倪英山摇了摇头,道:“孩子,你错了。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们是没见过战场上的惨烈。所以战争最高的境界还是我们老祖宗孙子所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所以您就成了被屈之将了。”倪俊文忽然插嘴说。

倪英山并没有恼怒,只以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三个年轻人,道:“你们实在太年轻,无法明白战争的玄机。战争其实就是政治,和也罢,战也罢,政治目的达到了,胜负自然见分晓。”

“宋海呢,在大隆五金公司做事?收入怎么样?”倪英山转向宋海。

宋海回答道:“收入还可以。只是我对做生意没多大兴趣,也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倪英山有些感慨道:“其实我们未必了解自己,比如我,年轻时也没有想到当兵做将军。小时候我的理想是当个诗人,所以拼命读古人的诗,最厉害的是一个月背了几百首诗,谁知道后来上了日本的军校,一不小心还当上了将军。”

几个年轻人根本没想到这番话会出自倪英山之口,就连倪俊文也从未听父亲如此说过,不禁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倪英山接着道:“不过身逢乱世,当兵还是有些好处的,不说保家卫国,起码保护自己和家人就比旁人多一分能力。宋海若是有意,可以参加到我的队伍里来,帮助俊文做一点儿事,俊文迟早要接我班的。”

宋海刚想说什么,忽然门口响起一阵高跟鞋的“笃笃”声,紧接着一个穿花裙子的妙龄女子旋风一样闯了进来,口无遮拦道:“怎么招待客人吃饭不让我上桌呢?”

宋海不认得她是谁,倒是狄克马上站起来,一脸殷勤道:“如斯小姐好,我们好久不见了。”

倪如斯视若不见,大喇喇地挑了个空座位坐下,冲着倪英山撒娇似的道:“爸爸,您不是总说不分男女,不分贵贱,人人平等吗?怎么这个时候就不平等了?”

倪英山摇了摇头,道:“你当然可以参加,不过女人不许喝酒。”

没等他说完,倪如斯已经顶了回去,道:“女人为什么不能喝酒?”

倪英山无话可说,只以严厉的目光瞪了她一眼。

倪如斯毕竟有些害怕,嘴里说道:“让阿兴也上桌,让他替我喝总行了吧。”

倪英山站了起来,一脸不悦道:“你们年轻人之间共同语言多,聊得起来,老朽就不讨人嫌了。宋海、狄克,你们几个多喝几杯吧。”说罢走上楼梯,进了二楼的房间。

倪如斯却兴高采烈,嚷嚷着指派阿兴道:“阿兴,快给姐姐倒上酒,今天我得好好敬敬我哥的朋友们。”

剩下宋海和狄克面面相觑了。

宋福泰绞尽脑汁,左思右想,终于灵光一现,想出一个人和武器分头进入倪府的妙计,不过计划的实现依旧寄托在宋海和倪俊文身上,宋福泰只得硬着头皮来找宋海商量。

宋海听后,沉默不语。

宋福泰急了,说:“儿子,你到底肯不肯帮这个忙?”

自从宋福泰和儿子宋海交心之后,宋海开始对父亲暗生崇敬之情。此时,宋海好久才幽幽道:“作为一个中国人,打鬼子杀汉奸义不容辞,可是您替我想一想,以您的辦法,就算成功了,您全身而退的几率有多少?到头来我是外对不起同学朋友,内对不起您,您叫我如何答应?”

宋福泰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也考虑过好几个方案,可是实在没有比这个更有把握。大道理我也不用多说,反正你干了这件事后,赶快辞职回嘉兴老家,至于我们后来怎样,就跟你没关系了。”

宋海忽然觉得眼眶发酸,脑袋发蒙,有些不敢看宋福泰,勉强答应道:“好吧,我这儿还有几本一直没还给倪俊文的小说,等您东西做好了后,我想法替您带进去。”

两天后,宋海给了宋福泰回音,告诉他以还书的名义,已经把书给了倪俊文,估计此时那本掏空书肚子夹着勃朗宁手枪的《基督山恩仇记》已经摆进了倪俊文的书房。

“倪俊文有没有怀疑什么?”宋福泰问。

“没有。”宋海说,“我怕他随便翻书,特意找了好几本捆在一块儿还他,这种老小说估计他现在连解开绳子的兴趣都不会有。他只是有些奇怪,问我怎么忽然想起还他小说,我说前几天不知怎么翻了出来,总是要物归原主的。”

“很好。”宋福泰搂住儿子的肩头说,“你赶快找乔老板辞职回老家,事不宜迟,我这里一两天之内便要见分晓。”

宋海心中五味杂陈,看着面孔黝黑的父亲,平生第一次涌上一股依依不舍之情。

“走吧。”宋福泰推了儿子一把,“回去好好照顾好你姆妈。”

外面阳光明媚,宋海心中却被一团乌云压得喘不过气来,马上就要回嘉兴老家去了,上海,这座梦境般的城市,连同他的圣依纳爵公学、大隆五金贸易公司,还有倪俊文、狄克,特别是父亲和赵姨,究竟最后的结局如何,自己也许不会知晓了。

他在马路上转了老大一圈,准备去大隆五金公司向乔老板辞职,谁知刚刚拐进贝当路,离大隆五金公司不足一百米时,却见老潘步履匆匆地迎面走来。见了宋海,老潘二话不说,一把扯住他便往弄堂僻静处走。

“你找死啊。你爸和赵芸刚被鬼子宪兵带走了。”老潘压低声音说,“钱云章正带着几个便衣守着你呢。”

宋海有些发蒙,问老潘:“出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要抓我爸?”

“我怎么知道!下午钱云章来了后,我就觉得今天情况不对劲,他跟我下了几盘棋,一直心不在焉地朝门口望。”老潘喘了口气说,“我正在奇怪,就见你爸从外面回来,一进自己房门,钱云章就朝几个在路边一直晃来晃去的人点了点头,那几个人一下子掏出了手枪,我这才知道这小子居然是个探子,吓得我腿都软了,根本站不起来。不一会儿,你爸和赵芸就被他们押着走了出来,我看你爸那眼神一直盯着我,肯定是想让我给你报信。可我上哪儿去找你?只得守在这弄堂口。总算老天照应,让我碰上你。”

老潘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哆里哆嗦地说了一气。

原来钱云章早就盯上了自己,宋海暗骂自己可真够糊涂的,一直跟这家伙喝酒聊天,却不知自己的脑袋早在对方的瞄准镜里。

“你快走吧,不管怎样先躲过这阵子再说,过些天再想法把你送出上海。”老潘下意识地推了推宋海,战战兢兢地回头张望了一下。

“谢谢您!”宋海郑重地弯腰一鞠躬,然后扭头大步流星地朝弄堂深处走去。

倪府里正忙碌着,厨师倪林根心神不宁地对儿子阿兴念叨道:“阿兴,明天我就要跟英山阿叔和俊文少爷坐船去武汉了,你在家里要听四娘娘的话,不要乱跑,更不要惹是生非。”

“知道了。”阿兴回答道。

这时,那个守门的山东兵进来说:“少爷,门口有个同学找你,要不要让他进来?”

倪俊文问:“谁来了?是狄克吗?他没跟如斯一块儿回来?”

山东兵说:“不是洋鬼子,是那个姓宋的。”

“是宋海啊?”倪俊文有些诧异,“他怎么来了?快让他进来吧。”

倪俊文见了宋海,有些喜出望外,一面带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一面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明天要走?老爷子下午才接到电报,刚刚火速决定明天出发,我正愁没工夫找你告别呢。”

“那说明我和你还真是有缘。”宋海一拍大腿道,“我决定不在大隆公司干了,跟你一块儿当兵去。”

“真的吗?”倪俊文兴奋的眼光一闪,随后迅速黯淡下去,“不可能的,你知道我们当的是什么兵!”

“管他什么兵,跟你在一起,你爸爸又是将军,总是吃不了亏的。现在物价飞涨,在大隆的那几个工钱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宋海说。

倪俊文道:“那我赶快找我爸说一声。”说罢便出门上了二楼。片刻后,楼梯“橐橐”声响,却是倪英山和倪俊文走了下来。

“听俊文说你想跟着我去武汉当兵?”倪英山问。

宋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道:“是的,伯父,上次喝酒时您不是说过这事么?”

“是呀,年輕人生逢乱世,当兵总是不错的,况且你跟俊文是好朋友,俊文身边有几个知根知底的兄弟相帮,那是再好不过了。你家里同意么?”倪英山问。

“我早就没有家了,我娘在家乡病死好多年,父亲也早就失去了联系。”宋海说,心里一阵闷痛。

“唔,是个孤儿呀,对不起。”倪英山抱歉地说,“我不知道。”

“没关系,伯父。不,从现在起我是您的兵,该称您将军了。”宋海立正,敬了一个不标准的军礼。

倪英山笑了,道:“你看起来还真是个当兵的材料呢。也算你赶得巧,误了明天的船就得一个星期之后了。这样吧,今晚你跟俊文一块儿睡,明天一早出发。”

不知什么时候,倪林根站在了门口,样子有些畏畏缩缩,道:“老爷,我把宵夜给您端到房间吃吧。”

“好。”倪英山随口说,“今天吃什么呀?”

倪林根答道:“菜肉大馄饨。”

倪英山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先给宋海和俊文吃吧,你再去做两碗,到了武汉恐怕再也吃不到荠菜馅了。”

倪林根莫名慌张起来,道:“老爷您先吃,少爷的我再去做。”

宋海急忙谦让道:“我平时没有吃宵夜的习惯,现在也不饿,将军您自己用吧。”

“那好吧。”倪英山也不过分客气,嘱咐倪俊文,“你们俩也早点儿睡吧,说话的机会以后有的是。”

倪俊文带着宋海来到房间。

倪俊文兴奋地说:“房间反正空着,我妈怕早起念佛打搅父亲,独自睡在一楼佛堂隔壁,你我就一张床睡,好聊个痛快,好像又回到学校里了。”

“好啊。这堆书正好当枕头。”宋海一面说,一面拎过早就看准了的那堆书。果然,自己还给倪俊文的那堆书放在写字台上,连捆扎的绳子都没解开。

宋海说罢,扯了块枕巾铺在上面,躺下了。

倪俊文根本没有多想,仰面朝天躺着,嘴里说个没完。后来,他说累了,渐渐发出了鼾声。

宋海清晰地听到远处海关大楼传来两下沉闷的钟声,已经是凌晨两点。他试着推了推倪俊文,倪俊文嘴里支吾了一声,听不出说了句什么,又没声了。

黑暗中,宋海从脑袋下面抽出那本《基督山恩仇记》,悄悄打开扉页,那把精致的勃朗宁手枪安静地嵌在被挖空的书中,发着幽幽的蓝光。他蒙住被子,摸索着装上了子弹。

宋海额头上沁出了汗珠,转头看倪俊文,倪俊文睡得正死,宋海不由心跳加速了。操作勃朗宁手枪的知识还是从一部电影里学来的,宋海清楚地记得电影的名字好像是英国侦探电影《雨夜奇案》,电影里埃利莫斯探长详细地给助手演示勃朗宁手枪和左轮手枪操作上的不同,那场电影还是在圣依纳爵公学念书时,他和倪俊文一块儿看的,想不到现在居然派上了用场,而且还是用来刺杀倪俊文的父亲!从倪英山又想到自己的父亲宋福泰,不知现在父亲和赵姨怎么样了,宋海心乱如麻,听着自己的心跳在寂静的黑暗中“怦怦”作响。

海关钟声又响了三下,不能再等了。宋海一手握着勃朗宁手枪,一手扯过睡衣遮挡着,弓身让过倪俊文,踮起脚尖出了房门。

他从未上过二楼,黑暗中蹑手蹑脚摸上去,隐约发现一共有五个房门。宋海知道只有倪英山和倪如斯两个人住在上面,但无从分辨倪英山住在哪一间,只得一间间推过去,所幸都没上锁。到了东头的大房间,摸进去,朦胧的光线下看到一张雕花大苏州床,宋海心说看来是了,于是悄悄地关上了房门。

屋里静得出奇。宋海摸到床头,见床上一团黑影裹着被子躺着,却看不清哪是头哪是脚,他举着枪,大着胆子在黑暗中分辨,忽然在心中升起一丝疑惑:倪英山睡觉怎么这么安静,竟然连喘息的声音都没有?

宋海屏住呼吸凑上前,及至看清床上确实仰面朝天躺着倪英山时,他顾不上多想,右手将勃朗宁手枪顶在倪英山脑门上,眼睛一闭就抠动了扳机。

“咔哒”一声,撞针撞击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清脆,不知是操作不当还是凑巧碰上了一颗哑弹,枪竟然没有响。宋海彻底蒙了,看着手中的勃朗宁发呆,好久才清醒过来。突然,他发现倪英山居然没有半点儿反应,依旧躺着一动不动。

宋海伸手探向倪英山的口鼻,倪英山竟然没有一丝气息。他大着胆子摸了一把倪英山的脸颊,竟是那么冰凉:他摸到的是一具僵硬冰冷的尸体,倪英山至少已经死了几个钟头。

宋海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响,浑身汗毛瞬间竖了起来。房间里依然是一片寂静,片刻后,他回过神来,再次摸了摸倪英山的脸,确实是冰凉冰凉的。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将被子轻轻替他盖上,万分小心地退出房间,几乎是爬着下了楼梯。

对面厨房的门缝里透出一缕光线,兴许是厨师倪林根忘了关灯。宋海顾不上多想,悄悄摸回倪俊文的房间,倪俊文的鼾声还是那么均匀而有节奏。

宋海小心地钻进自己的被窝,摸索着把勃郎宁手枪依旧嵌进《基督山恩仇记》里,然后垫在自己脑袋下,心口仍在乱跳。他猛掐了自己几把,分明不是做梦,却百思不得其解:倪英山怎么悄没声息地自己死了呢?

天蒙蒙亮的时候,整个倪府被一声从厨房里发出的惊叫吵醒,帮佣倪四妹凄厉的尖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倪太太第一个冲出房门,与倪四妹撞了个满怀。倪四妹手指厨房,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倪太太顺着倪四妹的手指望去,只见厨房的房梁下赫然吊着一个人。倪太太吓得两腿一软,瘫坐在地。

宋海其实一直没合眼,心里早等着这一声尖叫,只不过这尖叫声不是来自二楼,却是来自厨房,他急忙推醒倪俊文。倪俊文睡得很死,醒过来刚想说什么,站岗的那个山东兵早站到了面前,握着枪的手居然也有些发抖,他说:“少爷,大事不好,你家的厨子上吊死了!”

这下倪俊文彻底醒了,他一步跳下床,蹿了出去,正看见瘫坐在地的倪太太。他扑上去大叫道:“姆妈,您怎么了?”

倪太太道:“我没事,就是站不起来,快去告诉你爸爸,林根不知怎的竟上吊死了。”

宋海过来帮着搀起倪太太。

倪俊文几步蹿上楼梯,正见倪如斯披散着头发站在房门口,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事,倪俊文不及答应,一步便推开了倪英山的房间。

后面发生的一切便不用细表,倪府仿佛中魔一般,先是几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后是短暂的死一般的安静,再然后便是惊天动地的哭泣。

倪阿兴和倪俊文,两个男孩各自抱着他们父亲的尸体哭喊,宋海站在一片哭泣的海洋里,突然想起宋福泰,喉咙一阵发紧,脑子似乎完全一片混沌,双腿一软,晕了过去。

倪英山死亡的消息披露于南京汪伪政府发布的一则讣告里,该讣告由周佛海亲自起草,上海的各大报纸纷纷转载:由于厨师的失误,尚未赴任的和平建国军第一方面军中将总司令倪英山将军在上海家中不幸死于食物中毒,而失误的厨师痛悔不已,自杀殉主。

两年后的一个春天,嘉兴抗日铁血团在嘉善汾湖附近遭遇鬼子菊池联队的伏击,战斗持续了一个下午,夜幕降临时分,团长殷敏洪组织部队拼死突围,命令第三分队负责殿后阻击。

第三分队队长宋海头发散乱,胡子拉碴,与两年前大隆五金公司的那个小店员简直判若两人,只见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肩上扛着一挺机关枪,脚步却有些踉跄,此时他手下的二十个弟兄已经剩下不到十人,而且人人带伤。

黑暗中,队伍退到一个叫车水浜的孤岛上,阿兴刚发现前方是一片芦苇滩涂,已经无路可去,身旁的倪俊文大腿上就挨了一枪,他“扑通”一声倒地,再也站不起来了。宋海急忙招呼快救倪俊文。话音未落,阿兴的左肩立刻被三八大盖穿了个洞。

宋海急了眼,端起机关枪一阵猛扫,总算暂时把对面的鬼子挡了回去。环顾四周,一片茫茫的河水和芦苇,突围根本是不可能的,所幸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鬼子的进攻也停了下来。

鬼子联队长菊池并不急于进攻,眼下他觉得敌人似乎并不是前面的抗日分子,而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离天亮不过还有几个钟头,那些抗日分子已被自己牢牢地按在瓮中,犯不上再让帝国士兵冒险突击,白白造成伤亡。

“看来我们兄弟今天要死在这里了。”宋海说,语气里并没有恐惧。

四下里一片沉默,没人接他的话,只有间或响起的几声蛙鸣。

宋海接着说:“阿文、阿兴,说实话,你们俩感到后悔吗?”

“队长,你这是什么话?两年前跟着你回嘉兴参加抗日,早就准备着这么一天了。”倪俊文忍着痛说。

阿兴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说道:“阿文哥,反正我们今天要死了,我得把心里藏着的秘密说出来,可不能带到棺材里去。”

倪俊文问:“你有什么秘密?”

阿兴垂着头,说:“记得两年前你爸倪将军是怎么死的吗?”

倪俊文叹息了一声,说:“怎么忘得了,不是荠菜馄饨馅里的蘑菇有毒吗?连你爸林根叔也跟着自杀了。”接着又像是自言自語道,“死了就死了吧,从另一头说,总好过当汉奸。”

“其实,是我爸有意把倪将军毒死的,我爸心中又实在过意不去,才上吊自杀的。”

“是吗?”倪俊文听了,并没怎么吃惊,倒是宋海颇感意外。

阿兴说:“两年来,我几次想把这事说出来,却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实在是杀父之仇哇,不知说出来俊文哥会是什么反应!”

“原来真是这样!”倪俊文依旧心平气和,像是终于解开了心里的疑团,“其实,阿兴,就算你今天不说,对于我父亲的死,我也是有过怀疑的。你们想想,就算我父亲是吃了有毒的蘑菇,但死得那么平静,连腹痛的痕迹都没有,这怎么可能?而且,我父亲是独自睡在楼上卧室里的,他死得那么安静,林根叔他又是如何立刻知晓,紧跟着上吊自杀的呢?”

“这么说,你当时就怀疑过我爸……”

“当然。后来我还想过寻找中间的疑点。事情发生后,我在我父亲的房间里并没有看到吃过馄饨的空碗,我先是想,也许是林根叔上去收拾碗筷时已经发现父亲中毒死了,然后林根叔在厨房里思前想后坐了半夜,才上吊自杀的。但让我想不通的,一是食物中毒不可能那么快就死人,二是林根叔第一时间发现我父亲死了,为什么没有声张?唯一的解释是:这是有意而为的。这个推测让我惊出一身冷汗,几十年主仆相随,而且又是亲戚,是什么仇恨让林根叔做出同归于尽的决定?就是因为我父亲当了汉奸?即使林根叔想杀死我父亲,前面有的是机会和时间,能让他考虑周全,且能全身而退。”

“不完全是这个原因。”阿兴说,“两年前,我不是被鬼子宪兵队逮去过一回吗?开始我也根本不知为什么,后来才知道,这都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搞的鬼,他们一直在暗中逼迫我爸给你爸倪将军投毒,我爸就是不肯干。他们便把我抓进日本宪兵队。那个姓谢的翻译,表面上是给日本人服务,其实也是个军统特务。他们说,那次是给点儿颜色让我爸瞧瞧,不然,他们会要了我的命,让我家断子绝孙的。”

“是的,我记得那次他们用猴子挠得你遍体鳞伤!”

阿兴点了点头,说:“你是知道的,对我爸来说,自己的安危还在其次,儿子的生命才是他的头等大事,况且虽说我们和倪家亲如家人,但毕竟是为国家锄奸,国事大于家事,所以我爸就下了决心,到了那个世界再向倪将军赔罪。”

倪俊文低下头,道:“看来我父亲是自己作孽,不怪林根叔。”

“俊文说得对,要说这事追根溯源,还是倪将军一念之错。”宋海望着远处日军的篝火缓缓说道。片刻后,他掏出腰间的手枪说,“其实,这把勃朗宁手枪也曾顶在倪将军的脑门上。”

“什么?”这回倪俊文终于吃惊了。

宋海于是把那天晚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时我不知道倪将军是什么原因死的。”宋海盯住倪俊文的眼睛说,“我只是庆幸不必由我亲自动手了,我真的无法想象几个小时之前和蔼可亲的倪叔叔将由我送去另一个世界。但如果没有前面变故的话,我将别无选择。”

“宋海、阿兴,你们不要说了。”倪俊文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三个好兄弟搂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东方渐渐露出一抹亮色,三人知道,也许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但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情却无比平静。宋海和阿兴以一种标准的姿态端起了枪,倪俊文因为腿伤,模样有些变形,三个人静静地趴在地上,枪里压满了子弹,等待着。

初升的太阳给他们的身躯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天空中,一声飞鸟的长鸣打破了宁静。


内容更新时间(UpDate): 2023年03月14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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