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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规律的民间故事100字(有规律的民间故事)

2023-03-16 16:34:01 技术常识4 新人必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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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故事:七棵树,下面一起来看看本站小编民间故事大锅烩给大家精心整理的答案,希望对您有帮助

有规律的民间故事1

寒冬已经过完了。风刮起来还是很冷,没有融化的积雪被冻成硬块,由于气温上升,有些坑洼不平的雪堆渐渐变成银灰色,松软起来,表面也融成一道道的小沟。地面潮湿、泥泞,但是头顶上的天空却是蔚蓝的,没有一丝云影,空气里好像有千百万个发光的原子,像水晶似地闪烁、舞蹈。贾贵正往前走,突然发现一滩血迹。血,鲜红的血,点点滴滴,滩滩片片,随后若断若续地在凝着浅雪的草丛中蜿蜒曲折而去,贾贵屏息蹑足循着血迹一路跟踪而行。其时林中还不甚明晰,丝丝晨雾梦幻般在阔叶株林间萦绕。贾贵因兴奋而颤抖的大脚把覆地的腐叶踩出一阵窸窣声音,喉咙管有些发痒却不敢咳嗽半声。贾贵不想让恐慌逃命的猎物再受惊吓。

捕猎铁夹子是昨日傍晚下的,下铁夹子时那种期待的喜悦一直延续了整晚的梦境。贾贵却没有料到,运气比做梦还要令人惊喜——夹住的绝不是只野兔,铁夹子的木桩很深,野兔是没有这么大的力气拔起的,只有像小野猪、青黄羊一类的大动物才有拖走铁夹子的体魄。尚未凝凍的血迹证明着它被夹住不久,拖着铁夹子猎物也不能跑远,沿着血迹追去,哪怕是钻了洞,也是跑不出贾贵手心的。贾贵是薰烟刨挖动物之类的行家。

血滴如路标引导着贾贵的追踪,想着即将到手的猎物,贾贵就预先温习了那份喜悦。一团巨大的绿荫迎面罩来,贾贵一愣,抬头长吁一口气,三绕两拐,竟追回到七棵野槐树来了。

七棵野槐树连成一片巨伞,每株两人合抱不拢,树身不高,距离不过十几米,上下左右不规则地排列,如北斗星,连成一片荫蔽地带,地下枯枝极深。树连树,枝连枝,上面鸟儿的窝巢连窝巢,三亩地树下永久不见阳光,顶冠纵横交错连长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他,庇护着树下那片终年的荫凉地。阳光照不到,雨水滴不进,地面凸起的老虬须、根蔓扯着一座迷宫,地下则盘根错节,不知有多深、多宽。传说七棵野槐树是七根定神桩,钉死了龟山颈,使这只妖龟爬不动身,去不了近在咫尺的明水湖。那野槐树前湖边的破庙屋便是开裂的龟嘴了。

血迹进了七棵野槐下,树荫成了慈善的庇护所。贾贵虽口哑,但眼明耳不聋,弯腰俯身仔细寻找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声猛地从树根处传来,贾贵一跃而起,冲进了七棵野槐丛中。

太阳善知人意,乖巧地从贺兰山顶露头,把一缕羞涩的红晕斜斜地从树隙中射下,照见了七棵野槐丛中一块锅盖般大的空地,一只如白狗大的动物蜷缩在吐焰的阳光中,极度的疼痛使它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凄厉叫声。贾贵惊呆了,他认出这是一只雪白的狐狸,浑身洁白如雪,被铁夹子夹住了一只后腿的脚趾,一路拖起铁夹子挣扎着逃到这树下,却不幸被地面的乱根须绊住了铁夹子,再无法动弹。面对贾贵的靠近,那尖喙狭颧三角脸的白狐露出濒死的绝望。人和兽有那么一瞬间都愣住了。而后,贾贵惊异地看见狐狸眼中绿光一闪,他几乎不相信狐狸也会有那种和人一样无奈绝望的目光。一扭头,白狐张开尖嘴利牙咬住自已被夹住的右后脚,一口未断,又接着咬,巨大的疼痛使它惨叫着——“呦”,犹如婴儿夜哭。

这一声惨叫象征着白狐的成功。白狐终于咬断了自已被夹的后脚,在铁夹上遗下它血淋淋的一截肢爪,挣扎着跳了起来,用另三只好腿弹跃。贾贵本能地上前一步,忽的,阳光中一道白光闪耀,一面洁白如云的旗帜在贾贵眼前一晃,那是白狐竖起了毛茸茸的大尾巴,“噗”一声响,一阵难闻的气浪迎面扑来,贾贵一个踉跄,无可奈何地在一股极浓极骚的臭气中,眼睁睁地看着白狐的大尾巴在空中划出一道绚丽的弧线,又以一个漂亮的三级弹跃窜出了七棵野槐树的树丛。

失败的悲凉比山顶那朵乌云更早地遮挡了贾贵心中的阳光,他眼前一片昏暗。

早晨的雾霾无常鬼样在贺兰山林中游逛,雾大露水重,贾贵的裤腿湿得沉重,步履匆匆地奔赴安放捕猎铁夹的地方。他期待着那里的收获,他相信自己的经验,那只麻毛野兔此时一定僵死在铁夹子的铁齿之中。

自从丢了白狐,接连几天毫无收获,贾贵极度懊恼。他曾想是否不该夹住那只白狐狸,人们都说狐狸会成精,是狐大仙,是他无意中伤害了狐狸大仙,才给他带来了厄运,要不然,为什么接连好几天,他在贺兰山深山老林中设的捕猎铁夹子一只猎物也夹不到呢?更奇怪的是,每个捕猎铁夹子似乎都被动物接触过,饵食叼走,齿夹被掀翻,却连一点动物的皮毛也没留下,更不用说有夹伤的血迹了。他曾仔细寻找过动物的足迹,以此来判断是什么生灵有这般神通,竟能在他的铁夹子下弄走食饵而不遭伤害,只可惜这些天不是有雾就是落霜,雾霜掩盖了足迹,也隐藏了秘密。

贾贵不相信狐仙的传说,就像他不怕鬼怪一样。一个独自在山上的守林人,如果相信狐仙惧怕鬼怪,那是无法在孤凄的山林中生活的。他只相信自己的运气和技术。在接连几天的失利后,他决定去捕夹那只麻毛野兔。

发现麻毛野兔的洞穴是几个月以前的事。贾贵没有去捕捉它,那就像山下村里人养鸡鸭一样,鸡鸭养在家里随时想吃随时去捉就是,伸手可得,无须费工夫。贾贵也将这只麻毛野兔养着,留着什么时候想要就去夹过来。他甚至仔细地观察研究了麻毛野兔的生活规律和行走路线,就如山下当家女人熟知哪只母鸡喜欢在哪儿下蛋一样。他决定捕捉这只野兔时,果然也如主妇般自如,一改每日傍晚下夹子的习惯,而是在晚上睡了一觉之后,凌晨天快亮前趁着晨雾还未漫起,去了七棵野槐树左侧的小山坡。在一丛骆驼草边掩埋伪装了捕猎夹,没放任何诱饵,因为他知道这是麻毛野兔每早觅食的必经之路,用了诱饵反会让麻毛野兔生疑。悄悄地做着这一切时,他甚至听见了那一步之遥的被一棵枯树桩掩住洞口的石洞深处麻毛野兔酣睡的鼻息声。

贾贵如堵着笼口捉鸡般地要捕捉这只麻毛野兔,是想证明他这几天的连连失误纯属偶然,不是因为狐狸大仙在作怪。

走在湿湿的雾气和露水中,贾贵已在自信地考虑着该怎么样享受这只养肥了的大野兔,他拿不定主意是烧了吃还是用来炖汤。

毛茸茸的雾气和晶莹莹的露珠已把先前贾贵走过的足迹掩盖得干干净净,贾贵却能准确地循着先前的路线再把足迹重现出来。小山坡近了,贾贵已在甜甜的雾气和熟悉的山林气息中嗅出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他知道他成功了,脚步反倒矜持着,他要慢慢享受这到手的喜悦。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使贾贵震惊,半月前的情景又一次重现——骆驼草丛前腐叶翻卷,凌乱的痕迹表明这里曾有过一场挣扎。只有一滩血仍如半月前的早晨那样鲜红触目,且也是一滴一滴,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地蜿蜒曲折而去,一块褐石上,热血融化了露珠,露珠稀释了血液,淡红的血水正慢慢向四周蔓延开来。贾贵抬袖擦了擦眼睛,不相信眼前的事实,难道他又一次夹住了狐狸,而狐狸又一次携夹逃跑了?

真是活见鬼了。

血滴又朝七棵野槐树而去,难道素以狡猾著称的狐狸又一次施展了上次的伎俩?难道它不怕再度被树根绊住?难道它又想表演一次断肢自残的把戏?

极度的困惑如浓雾缠在贾贵心头,一种难以把握的预兆使他慌乱起来,以至忘记了辨析脚印这个最起码的猎人常识。他匆匆地蹽开大脚顺着血迹冲进了七棵野槐树丛中。

驻足七棵树丛中,半月前的情景借助于迷蒙的雾气又一次拉开了帷幕:一只洁白如雪、尖嘴狭脸的小动物蜷缩在空地乱根之中,扭头在啃嚼着自己。呦!也是一声婴儿般哭啼的叫声,却没有之前的凄厉,更多的是得意满足的呻吟。贾贵咬咬嘴唇,生生地疼,啊,不是梦。再定眼细细一看,这只白狐不是在咬自己的后肢,而是在撕咬着一块麻色的毛肉,那是麻毛野兔。本该是贾贵就着银川白干酒享受的午餐,这会儿却被白狐撕扯成碎片了。贾贵呆呆地望着白狐,白狐也在望着贾贵,眼中没有半月前的痛苦和绝望,换上了一丝得意的狞笑,闪亮的两只小眼睛笑得瞳孔发蓝。它并不急着逃走,眼睛看着贾贵,嘴里却仍在扯咬,还用两只前趾交替着帮忙撕扯——仅仅是撕扯,并没有嚼,它似乎对嚼没有兴趣,撕扯才是真正的目的。

也许有很久,也许只是那么一会儿,人和白狐就这样待在七棵树中间小小的空地上。雾气在翻涌着,在这空地中挤来挤去,如戏台上散放的烟幕弹。

“哐啷!”是捕猎铁夹子上的铁器碰撞声唤醒了贾贵的耻辱感。“啊呀呀!”他终于张开口,发出了他无词的愤怒,挥手朝前猛扑了过去。贾贵的动作迟了一两秒钟,早在谨慎注视着他的白狐在贾贵扑过来的一瞬间,恰到好处地舍了口中的麻毛野兔碎片,有些不尽兴地放弃了它的表演。它颠身扬尾,噗!再次排出了一股骚臭气,然后一个三级弹跃,用贾贵熟悉的姿势潇洒地跃出了七棵树丛。

在那洁白无瑕的身影中,贾贵准确地认出了那条如旗帜般飘扬的白色尾巴和尾下一只短了半截的后腿,伤脚已完全愈合。

独宿破庙屋,贾贵的愤怒如后山夜风在心中翻搅呼啸。在世界上屈辱地活了五十八个春秋的贾贵第一次升腾起了做人的尊严,唤醒他沉睡尊严感的正是那只断腿的白狐。

贾贵没预料到,一只记仇的动物的报复竟是这么持之以恒、顽强不屈、无孔不入。而且白狐好像知道他之所想。

捕捉麻毛野兔出乎意料的结果,使贾贵完全放弃了再往山林埋设捕猎铁夹的计划。他知道,无论他的铁夹有多么精致,掩埋得多么巧妙,却再没有一只铁夹能夹住猎物了。他完全可以想象出白狐的行动:悄悄地利用树干、草丛为掩护,一路跟踪潜行在他的身后,躲在一旁暗笑着看他安装铁夹子、搞伪装,等他离开后,白狐就走上前,以掩埋在地下的铁夹子为中心,在最安全的半径外踱上几个圈,仔细地端详审视着那片伪装,然后,它以三条腿为支点稳稳地走动,寻找着合适的木棍或者石块,用嘴叼起,远远地朝那片伪装扔过去,如果没有动静,又再次寻大一点的木棍或石块,再扔,终于,“啪嗒!”铁夹被惊动弹起,夹住的却只是一根枯枝或几片草叶,那被响声吓得本能往后弹缩的白狐抖抖身子,带着得意的狞笑走上前来,大大方方、津津有味地吃起了那份诱饵——一块烤熟的土豆、一块熟肉,或是一只死山鼠。再后,打着满足的饱嗝,循着贾贵的脚印,嗅着熟悉的人的气味,白狐又寻找到第二个铁夹子,如法炮制再动作一番。

贾贵还明白,那天,白狐把麻毛野兔连着铁夹拖进七棵树丛中的空地,又当着他的面把本可饱餐一顿的野兔撕扯成碎片,却一口也不吃,那完完全全是一种挑战、藐视,是明目张胆地向他宣告,它要报复,要向贾贵报复那一铁夹子之仇,断腿之恨!

应该说,贾贵停止在山林中设铁夹子,是以行动在表示一种妥协,一种投降,但白狐的报复却没有因为这种投降而停止。五六天后,白狐在山上找不到复仇目标,竟把复仇之火烧到了贾贵的家中。

贾贵的家就在七棵树前山嘴上的破庙屋。

贺兰山上龟山庙显赫的历史早随着五百年前的一场天火而消失,远比天火可怕的是流传下来的罪名:这是庙,万恶为首,因此才遭雷打、天火烧。从此五百年来再也没有人敢起重修庙宇的念头。当年庙址上的草木自然是一岁一枯荣,而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树木也變成了山下一代又一代村民们房屋上的梁檩柱板。只有那明代的大方砖却总不腐烂,断头截块每每在割草、砍柴、挖蘑菇、伐树的人脚下滚动。不知哪一年,人们用这些残砖在旧庙址上盖了一间小屋,无名可叫,就叫庙屋,成了守林人遮蔽风雨的栖身住所。这些砖太牢固了,支撑着屋顶上的瓦片换了一茬又一茬,墙壁却永远不坍不倒。

一个孤独的老哑巴独居山中,生活自然是比大武口北武当庙中的和尚还凄苦,但发泄仇恨的白狐却毫不怜悯他。

先是贾贵夜晚睡觉时,听到屋瓦哗啦啦地被扒开了一片,漏下一块月光,一丝银色的月光正照在贾贵脸上。贾贵以为是山鼠,破庙屋里是山鼠们的嬉戏地,屋瓦稀疏破断,早已承受不了山鼠们的奔驰。贾贵心想着该找个空闲上屋收拾一下了,天下雨怕漏。贾贵闭目仍缓睡,朦胧中脸上忽被一阵水沫淋醒,贾贵翻身坐起,惊异怎么说下雨就下雨了,抬头一望,屋顶那方清亮处有一点白光一闪,露出了夜晚天上遥远的一颗星星,再一抹脸上,才闻到一股骚臭难闻的味道。“呦!”又有一声婴儿啼哭般的叫声从屋顶传来。“啊呀呀呀!”贾贵大吼一声,翻身冲出破庙屋。朗朗夜空中,破庙屋脊上蹲伏着二盏绿色的荧光,那是白狐的眼睛。一钩半月衬在白狐的身后,显示出迷幻的情境。“啊呀呀呀!”贾贵愤怒地返身进屋,他知道该用土铳了,但还未等他装好火药,白狐早从屋顶上消失了。

“轰!”巨响震荡山林,这是贾贵迸发的愤怒。

中午,贾贵巡山归来,揭开锅盖,锅里早上煮好备着吃一天的白米饭中,端端正正地盘堆着一团乌褐色带毛团的狐狸屎。晚上贾贵上床睡觉,掀开被絮,骚臭扑鼻,一滩狐狸尿正在被絮上肆意蔓延。更叫贾贵惊愕的是,他装硝药的塑料袋被扯破,硝药洒了一地,而且还湿洇洇的,足够的狐尿准确地泯灭了他的仇恨之火。

“啊呀呀呀!啊呀呀呀……”他朝着贺兰山深处愤怒地吼叫着,贾贵的咒骂永远是几个单音节,但这几个单音节却倾诉着贾贵的全部心声——可恶的狐狸,我绝饶不了你!

平时贾贵是离群索居的人,他是个哑巴,缺乏和人打交道的经验,但却有着丰富的与禽兽斗争的阅历,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回应白狐的挑衅和报复。

贾贵的第一招是以疑对疑。被它弄脏的饭菜倒掉重做,弄湿的被絮洗净晒干,那袋硝药也摊在外面大石头上晾干,而扒开的屋瓦就让它敞着也好,反正大西北缺雨少雪。再出门时,贾贵干脆连破屋的门也不关,大大方方地敞开,又拿扫帚倒着出门把自己的脚印扫干净。贾贵知道,狐狸其实是最狡猾、疑心最重的动物,人越这样大大方方,狐狸反而生疑,扫脚印的动作是他安设捕猎夹的最后一道工序,狐狸跟踪过他,看过他埋设夹子,白狐就会疑心他在破屋里也埋设了机关,反而不敢进去捣乱了。

贾贵出门时也留心观察,提防着白狐在林中袭击他,于是他出门时就故意东张西望,有时走着走着会突然回头,蹲下,佯装观察一番,甚至还“哇哇哇”地乱叫几声。贾贵的猜测是对的,白狐确实是在跟踪他,有几次他猛然回头,都看见在草丛树干后面有一点白团倏忽一闪,那一次他走过一棵大松树,迅捷地往树后一躲,却将手中的砍刀朝前一扔,然后,他猛然从树后返身闪出,白狐果然上当,响声惊动了它,它正从庇掩身子的一丛荆棘中冲出,人和狐第三次面对面地对视着。

正当中午,山林中阳光明媚,色彩斑斓。一只美丽的白狐正沐浴在初春的温暖之中。贾贵第一次看清了,这是一只雌狐,洁白的毛发如绸缎般光滑细腻,在全身流淌,两只尖尖的耳郭内耸然的茸毛却如一根根冰丝,耳背和尖喙两侧有一圈黑褐色的毛,像山下姑娘颈上围着的绸巾。上宽下窄的小脸是如此精巧,如俊俏迷人的小媳妇。圆圆的两只大眼睛闪着迷幻的,瞳孔却极小,似是一点稍纵即逝的蓝宝石,光灿得令人炫目。还有那条长尾巴,蓬松松的,几乎有身子的三分之二长,拖下是一团白云,竖起是一面旗帜。肢腿、腰身线条柔顺,肌肉匀称,那条右后腿虽然断了半截,但并不妨礙它站得娉婷,立得稳健。

贾贵的神志几乎迷糊了,脑子里想的全是有关狐狸精变幻成美女的传说,也就是在这一刹那间,他洞察知晓了这些故事的全部渊源。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被白狐折腾得怒火填膺的贾贵在这面对仇敌的瞬间,竟不会愤怒了,而是绽开老脸皮,一咧嘴,“嘿嘿”笑了。是谄媚的笑?还是一种为诡计得逞后得意的笑?事后,贾贵自己也分不明、说不清了。

白狐的反应先是惊诧,继而僵呆,继而恐慌,它并没有预料到人的智慧远比它高明,它一时间被人的狡诈惊呆了,也许还有仇敌相会时的尴尬。它也在打量对方,惊诧这个满脸枯树皮、身手僵硬迟缓的对手竟有如此诡计,使它的跟踪彻底暴露,一时间它似乎为自己的失策懊恼得不能动弹。是贾贵的笑声惊醒了它逃生的本能,记起了它们狐类的生存戒律是永远不能和人正面对峙。没容得贾贵第二次笑,狐类逃命的本能促使白狐猛地一颠腰身,竖起白尾,从臀部排出了一股恶臭,然后三足弹跳,迅捷地逃窜进那丛荆棘中。

腥臭的狐屁唤醒了贾贵的仇敌意识,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洁白的身影在绿色的草丛中如白雪般隐去。

这一次的遗憾和前二次是截然不同的。

人和狐的斗智真正开始了。

半月后,贾贵假装相信白狐已放弃或者说已经不敢对他报复了,他开始着手自己的报复行动。

贾贵决定不用土铳,借助火药和铁砂只能证明人类的强暴和智力的贫乏,狐狸是以智慧而传名于人类的,人类也就应该用智慧来战胜狐狸,让它心服才对。

贾贵携带着半个多月未曾用过的几个铁夹子招摇地走在傍晚的山林中。夕阳在远处的明水湖水面上浮着一张生气勃勃的红脸,林中树隙枝杈间披了一层暖暖的光,泅湿的潮气正慢慢在初春的山林中蒸腾。从七棵树开始,草丛里、羊肠小路上,贾贵前前后后把几个铁夹子掩埋了。他做得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完全是一种天下太平毫无顾忌的样子,而且绝不回头张望,似乎已完全忘记了一个多月前曾经有过捕捉遭到破坏的事情。最后,他在山坡前的一棵柏树下埋设了第六个夹子,并在机关上放了一只死耗子,然后满意地站起身,大踏步离开了。看上去,他走得那样坦然,其实他的脚下是小心的,仔细地避开了今天下午偷偷在这里埋设的三个小铁夹子,那是以这个大铁夹为半径,在它三尺距离内埋设的,他自取名为母子连环夹,母夹是诱饵,子夹才是目的。这是贾贵花费了三天三夜才想出的发明,目的是为了再次打击那只白狐。经过多天的观察判断,他估计白狐蜗居在七棵树至山坡这段山林区域的某个隐蔽处,刚才他招摇过林,白狐一定会发现他的。更叫贾贵有信心的是,他知道,白狐绝对没有放弃对他的报复,就像他也没放弃对白狐的报复一样,与他相同,白狐对他的报复也表现在不再报复的假象中。

在这孤独的山林中,贾贵太清楚动物的脾性了。

贾贵成功了。第二天清晨当他上山收铁夹子时,发现五个大铁夹果然都遭到了破坏,在大柏树下,他又一次发现了血迹,一只小夹也不见了,只在地下留下一条拖拉过的痕迹和断续的血迹。

贾贵再一次重复了追踪,他并不指望能捉住白狐,小铁夹太小,压力不够,是无法夹死白狐的,他只是要让白狐吃点苦头,让它知道人是不好对付的。

山林里,清晨的雾露中,鸟雀苏醒了,叽叽喳喳地开始了山林的前奏曲。在一片婉转的鸟啼声中,忽然有一声凄厉的婴儿哭叫声传来。贾贵浑身振奋,他听出了是那只白狐的叫声,一如初次在七棵树丛中那般惨烈。“哈哈哈!”贾贵在心中欢呼,他认定白狐中计遭到了不测。

转过一颗小松树,在前面一块树冠大的草坪中,贾贵看见了那只白狐。

山林里植物界自有它的规律,每棵树在空中有它的一方天,在地下也有一块地。一棵大树以它的树冠为范围,在这树荫下就不会有另一棵大植物了,其原因自然是大树冠挡住了阳光雨露,大植物缺乏生存必要条件。这块草坪原先就是一棵大松树的地盘,五六年前大松树被砍伐,几棵小树苗还未来得及充填原来的空间,这块地就在密密匝匝的林中空了出来。

站在一丛绿色的节节草旁,远远看去,贾贵看见是一棵柴桩绊住了那只小铁夹,而白狐正扭头在铁夹子边张嘴啃嚼着什么。听见了脚步声,白狐抬起头来,是贾贵从来没有见过的惊慌样子,尖尖的三角脸痛苦得抽搐,大大的圆眼里的悲哀目光盯住了贾贵。白狐又啸叫了一声,声音如失去母亲的小孩般绝望,那样子又似乎在向贾贵祈求什么。白狐忽然低下头往地上一趴,全身瘫下去,闭上了美丽的眼睛,是一种完全绝望、坐以待毙、听天由命的神情。

贾贵的心猛一哆嗦。他看出白狐这次是完了,它又一只腿被铁夹子咬住,绊住,它再也不能逃脱了,只好痛苦地等待着贾贵去捕捉。贾贵犹豫着,他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该不该去捉住这只白狐,杀了这只白狐。他并没有想到,他的第一次反击就能奏效,他甚至有一点遗憾,为胜利得太容易而感遗憾,他想到自己还准备了好几套方案来对付白狐,如果不能用上岂不是太可惜。

贾贵的犹豫似乎加剧了白狐的痛苦,它又一次抬头尖叫了一声,像是在提醒贾贵,你要捉就赶快来吧,莫残忍地让我等待了,早死早好,这等待死亡的痛苦让我承受不了。“呦!”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又响起,白狐几乎是在哀求了。

贾贵还在呆愣着,站在这丛茂盛的节节草前未挪步,他已在考虑怎样去救白狐,潜意识里,他根本就不想捕杀白狐。

见贾贵久久不肯行动,不肯迈过那丛绿色的节节草,白狐像是陡然生出了勇气,它想逃脱。白狐猛一低头,张嘴咬住了另一只拖着铁夹的后腿,它又要故伎重演,断肢再逃了。

啊呀呀呀!贾贵张嘴叫了起来,他是想阻止白狐的行动,三条腿还有个支撑点,如果再失去一条腿,白狐就再无法行走了。于是,说不清的心情促使贾贵在白狐又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中,毫不犹豫地抬腿朝那丛节节草冲过去……

“扑通!”贾贵一脚踏空,跌进了这丛节节草之中。这是那七棵树前被砍去的百年老松树的根部,五年时间里,白蚁、蛀虫的啃食,风雨的侵袭,早把这棵树根掏空了,形成了一个半腰深的大洞,是那丛绿色的节节草掩护了它,使賈贵没有看到脚下的危险,在慌乱中踏了进去。

贾贵跌得很惨,老半天才晃悠悠地明白了过来。只觉得腰身疼痛,胸口左侧软组织也在洞沿撞破了皮,摸着生疼。等他完全清醒,抬头看去,白狐就站在他面前丈余之地,嘴上叼着那个铁夹,朝他狞笑着,它是那么的得意、开心,黄蓝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道细缝。接着,白狐在贾贵的眼皮底下丢下那个铁夹,再一颠身,扬尾翘腚,几乎是朝着贾贵的脸上放了个臭屁,然后不紧不慢、洋洋自得地三足交替踱进了草丛中,贾贵看到它的一只前足正流着血。

贾贵这下真气昏了!他全明白了,白狐中了他的圈套,被小铁夹夹住了前肢,用牙齿咬开铁夹后,伪装成负伤逃亡的样子,将计就计,把他引诱到了这个树洞前,再装出被绊住的样子,引他跌进了深洞之中。

这一次,贾贵和白狐打了个平手,不分胜负。

进入四月,山林充满了生机。春风春雨的滋润使贺兰山变得少妇般娇艳。走在山林中,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有惊喜的发现。含苞的花蕾转眼就绽成了美丽的花朵,黄土中凸出的一点尖芽一夜就长成了修长的树苗,老树新芽,枯藤开花,无中生有空处填绿,鸟儿的歌唱换了新曲,动物的奔驰展现新姿,就是夜半的睡梦中也弥漫着荡漾的春情。

今天白狐又会有什么样的花招?今日他又该怎样对付白狐?这是贾贵每日早上醒后的思考;今天白狐的行动是怎样的狡诈,今日他的策略又如何的高明,这是贾贵每天晚上睡前回味的事。至此,每天预防着白狐的报复,每天又进行着对白狐的报复,这已成为贾贵孤寂的山林生活中的主要内容了。

两个多月来,贾贵和白狐的明争暗斗几乎一天也没停止过。跌进树洞的耻辱和疼痛已随着流失的日子淡忘了,贾贵越来越惊讶于这只小动物的精灵,他永远猜不到下一次白狐要用什么方法来捉弄他。

白狐会悄悄地爬上大树,用一阵骚尿作为欢迎贾贵的雨花,还会在贾贵经常走过的路口拦上几根荊棘,作为迎送贾贵的仪仗,早上开门出来,常常有一条死蛇,或一条断头的蜥蜴,或一只发臭的死耗子作为新一天的见面礼。有一天,贾贵还踩上了一个大马蜂窝,马蜂蜇得他脸肿鼻子青,四五天不得消退。现在贾贵出门巡山,从不敢带多余的东西,他的烟杆就有三次无形地失踪了,又三次被浸满狐尿送回,害得他现在谨慎地将烟杆紧紧藏在怀里不敢外露。

贾贵对白狐的报复也是绞尽了脑汁。他用过竹弓,虽没有吊住白狐,但却把它打得鼻青脸肿;下过绳套,使白狐中套逃跑时付出了一大块皮毛的代价;拦过网,卡住白狐的洞口让白狐饱尝了饥饿的滋味;他还用水灌过白狐洞,使白狐不得已重找了洞穴。贾贵还发现白狐有将吃不完的山鼠、野兔、山鸡埋藏的习惯,他仔细研究了白狐埋藏的特点,而后一经发现就把它们挖出来扔了,然后又悄悄隐藏,欣赏白狐失望的窘迫。

傍晚时分,暮色苍茫。贾贵从山下背米回山。他的口粮是定期下山去村里拿。走过一个小山涧,耳边传来几声“呦呦呦”的叫声,一听就知是那只白狐。出于好奇,也出于探究白狐诡计的兴趣,贾贵拐进了小山涧,在一片较平坦的茅草滩上,他看见白狐正在做着一个奇怪的表演,那条旗帜般的大尾巴此刻如白帆般高耸,以这面白帆为轴心,白狐扭转着娇美的身子,绕着尾巴转起了圈,一圈又一圈,如一团白云在旋转,还伴着“呦呦”的叫唤,那声音像是一阵疯狂的笑声。笑声不断,转圈也不停,一会儿又忽地中断。白狐的身子像被针扎了般一跳而起,跌落下来后瘫痪般软绵绵地不动。不过几秒钟,它又跳弹而起,再次重复旋转的疯狂,而且旁若无人,无暇旁顾。被驱赶般地转一阵,歇一阵,又转一阵,没完没了,仿佛不知疲倦。

朦胧暮色悄然蚕食着山林。悄悄近前的贾贵看得好生奇怪,他不明白白狐又在玩什么花招。细看又不像,白狐这样折腾是完全伤害不了他的,如果说是引诱他中计,贾贵一点看不出这里会有什么危险,这片草滩几乎没有什么长的杂草,只是一片淹过脚背的矮芨芨草。贾贵知道,白狐再聪明也不会挖陷阱。他像熟悉自己的掌紋一样熟悉龟山,这块草滩上也绝不会有上次一样的烂树洞。想到这时,贾贵心中一惊,白狐莫不是吃了什么毒东西,中了邪毒?一辈子在山林中生活,贾贵知道山中有许多的毒草毒虫,如被蝎子蜇了人就会疼得手足抽搐痉挛,还有一种叫笑笑草的植物,人吃了会大笑不止直至昏迷。白狐莫不是误吃了笑笑草或中了什么毒,才有如此发疯般的举动?贾贵急了,他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看看有什么办法救救白狐,他不能让白狐就这样死去,他和白狐的斗争正如火如荼,他不能失去对手!

是一只好奇的野兔无意中救了贾贵。

就在贾贵要往前走时,从右边山上突然跳出了一只野兔,这只野兔也是被白狐的奇怪举动所吸引,也许还在为天敌的痛苦而得意。它禁不住心中的好奇而缩头缩脑地从草丛中慢慢向白狐靠近。它甚至想上前仔细观看白狐痛苦的表演,不知不觉就耸着一对长耳朵溜到了离白狐不过丈把远的地方来了。

白狐的表演突然停止了,它发现了这只愚蠢的兔子,在对到手的猎物和戏弄贾贵二者权衡后,白狐最终认为前者更重要。狐以食为天,对人的报复以后有的是机会,这只到嘴的兔子可不该放弃。于是,白狐有些遗憾地选择了野兔。它以一个漂亮的狐跃,在空中闪出一道白云般炫目的光亮,准确地扑到了一丈远的野兔身上,几乎没有搏斗,白狐就顺利地咬断了野兔的喉咙,叼起了野兔,朝着已迈了步出来却又僵住了的贾贵嘲讽地看了一眼。在夕阳的照射下,它的瞳孔发出了金子般的光芒,然后转身悠悠地走出草滩,步入山林,去找合适的地方享受美味的晚餐了。

如果不是白狐最后这一眼,贾贵还以为白狐只是以这种方式引诱野兔上当,但贾贵却在白狐的最后一眼中读出了金色瞳孔中潜台词:老对手,算你走运,这只愚蠢的野兔救了你!

事后,贾贵仔细地上前,才发现,就在他走过来的地方,在白狐表演区的矮草丛周围,竟然隐藏着一个泛出白色泡沫的巨大红蚁窝。这种红蚁习惯以断断续续、间隔尺余宽的距离把巢窝筑成一个圆环,环中空出二三米方圆的空圈,以此来捕食误入圈中的昆虫和动物。蚁嘴里会分泌出的一种麻醉毒素,会让被咬的山鼠、野兔、山鸡这种小动物被麻醉而走不出蚁窝圈,然后被众蚁慢慢分吃掉。人虽然不会被麻倒,但皮肤就会红肿、发痒、溃烂,很长时间也不会痊愈。刚才,在暮色的掩护下,贾贵如果走过来,必然经过这巨蚁窝。

好狡猾的白狐!红蚁本是狐狸最喜欢吃的食物,它不怕蚁毒,能用带唾液的舌头粘住红蚁吞吃,这次它放弃了红蚁,而用蚁窝作为报复的工具。

贾贵在庆幸之余把对手佩服得五体投地!贾贵知道,他如再不拿出高明的报复手段,就显得人太无能了。

于是,贾贵花费了七八天的时间来收集松香。从大松树上割剥溢出的金汁液,有着极强的黏性,弄到皮肉衣服上洗不掉。贾贵做得很隐密,他刮松香时特意带上了土铳。经过这几个月的观察,他知道白狐怕这铁家伙,每每他背上土铳,白狐就不敢跟踪他,也许白狐知道有了这个东西,贾贵就能远远地打倒它。

收集松香很不容易,积少成多,贾贵终于凑够了他需要的松汁,又经过特别的熬制,掺了特殊的哥俩好粘胶,悄悄地做好了安排。他先是在林中又设了几次铁夹子,挖好几次白狐埋的死山鼠,他特意激怒白狐,让白狐来跟踪他,报复他。

当他不再背土铳上山,知道白狐在悄悄跟踪,伺机报复他时,贾贵的复仇行动才正式开始了。

这天上山,贾贵的工作是扳柴。在山上守林,贾贵烧的永远是干柴,山上大树也有着永远扳不完的枯树枝。他一路爬树去扳那残留在翠杆绿叶中的干枯枝。到了一棵百年老松树边,他又一次爬了上去。这棵树很矮,如同一位衰枯的老人一样,精血不足,焐不热冰凉的手足,它的顶杈枯枝就更多。扳了一会儿,贾贵累了,倚在树上抽烟,吧嗒吧嗒的青烟散发着诱惑。贾贵眼睛的余光注视到不远的一丛荆条后有一点白光,贾贵无声地诡笑着。

收起了烟杆,往腰间一插,继续着他的计划。不一会儿,在枯枝掉下的同时,贾贵也让自己的烟杆无意地从腰间滑落,准确地掉在一摊白丝茅草中。这种白丝茅草比芭茅草更细瘦,矮小,却也像芭茅一样叶侧布满锯齿般的叶刺,看似柔软,人手一捉上去就会被划出一手鲜血。

早在一旁伺机的白狐中计了,它这几天一直找不到报复的机会,过分的愠怒使它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它知道烟杆是贾贵的心爱之物,它要拿了来,狠狠地用牙齿把杆咬碎,用尿液把烟袋里的烟丝浸透,用这一切来发泄这几天贾贵偷它储备食物的愤怒。

可没等叼住烟杆,在扑进白丝茅丛中的同时,白狐就觉出身上有了异常。它动弹不了了,被白丝茅草上的一种充满松树气息的东西粘住了,它的趾腿、肚腹、皮毛都被粘住了,当它低头去嗅时,圆圆的黑鼻头也被粘住了。这时它已知道是松香汁了。它试图动一动,立即就有了狐毛被撕扯和肌肤被割破的疼痛,它整个被粘住了,像落入蜘蛛网的飞蛾。

“哈哈哈!”大松树上,贾贵得意地笑了,这是胜利者的大笑,也是恶作剧的大笑,那单调重复的三音节中传递的意思是:狡猾的狐狸,这下你可吃亏了吧?我就不相信我制服不了你!

白狐困难地抬起头,黑鼻头滑稽地被撕去了一块皮,红红地泌出血珠。它看见了树上贾贵的笑脸,明白中了老对手的诡计。它从老对手的笑声中听出了嘲笑,这真是它不想接受的。到底没玩过这个老哑巴!白狐哭了,是真正的啼哭。它心里开始绝望了,它斗不过人!它甚至不打算挣扎,不打算逃跑,就让这个哑巴来捕捉它。

不知是白狐的哀叫声感动了贾贵,还是他根本就没有打算捉白狐。贾贵没下树,没有来捉白狐,只是坐在树上得意地笑着,突然又不笑了,眼中露出了迷惑。

人和狐就这么在树上树下对视了几秒钟,人的眼中忽有了一种难受,一种过意不去,一种恶作剧后的懊悔,而狐眼里却是无奈,是伤绝,是视死如归的凛然。

“呦!”白狐又叫了一声,这叫声彻底地击中了树上贾贵的心。他人一下子颤抖了起来,他也开口了,不再是笑,而是一种驱赶,他在驱赶白狐动身,是在说你快走啊,你怎么还不走呢?这种松香并不是那么厉害呀,不会粘住你动不了身的,了不起只会伤你一身皮毛,你何必做出一副等死的样子,我其实根本就沒打算捉住你杀害你的呀!

白狐还是没动,它先是有些迷惑。这个老对手是在赶我走?还是在继续戏弄我,看我的笑话?白狐不相信这个老对手好不容易粘住了它,还会再让它走掉,它知道自己的罪过,这阵子它害得贾贵够苦的!

到后来,白狐似乎有些相信了,因为贾贵竟从树上折了根枯枝伸下来戳它,赶它,口里仍是发出了“啊啊”的叫声。白狐回忆起它成年时母狐驱赶它离开老家、独自生活时的声音,终于明白了贾贵是在驱赶它离开,也就是说它可以逃走了。白狐猛一用劲,口里发出一声壮烈的啸叫,三条腿与半截断肢猛地立起,伴随着一阵钻心的疼痛,白狐挣脱了,在白丝茅草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白毛和血痕,又带走了一丛毛蓬蓬的连根断茎的白丝茅,像一只硕大无比的红白相间的刺猬,白狐跳跃了几步,狼狈逃窜了。

望着狐影消失,贾贵心中那份胜利的得意也消失了,他突然觉得他这一次做得太过分了。

往后的几个月是贾贵守林生涯中最寂寞孤独的日子。那种消失了几个月的被人世遗弃的痛苦感又一次笼罩了他,白狐再没有在他身边出现,甚至连白狐的踪影气息也寻找不到一点儿。贾贵以那棵老松树为半径,认真地搜索了一里山路远的山林,又故意空出许多的破绽好让白狐有机可乘,甚至他还熬了几天烟瘾,把那杆烟筒丢放在四周绝对不可能下埋伏的大石块上,他试图找出白狐新的窝穴和储藏食品的埋藏点,但一切都是无效的努力。白狐消失了,消失得就像是从来没有在他身边出现过一样。

夜晚,蜷缩在破庙屋的木板床上,仰望屋顶那块白狐扒开的瓦洞,贾贵哭了,痛苦的泪水顺着他那消瘦衰老了许多的老脸流下,他的悲哀同瓦洞射下的那道夜光一样凄凉。

凡是哑巴就多半也听不到。天聋地哑,是健全人对聋哑人的贬义概括。命运对哑巴的不公平却表现在他只哑而不聋,因此也残忍地让他清晰地听到了健全人对他的轻蔑。孩提时,他会无端遭到别的孩子的谩骂痛打,他听到的话就是:他是哑巴,打哑巴!似乎哑了就是他该被打的理由,是别人高出他一头的理由。有时他气恨不过也会反击,偶尔赢一回,换来的话语是:莫跟他计较,他是个哑巴。于是他的心一冷,再也鼓不起打赢别人的勇气,输了的耻辱是身上疼,而赢了的耻辱却痛在心上。

那年闹灾荒,父母双双逝去。他才九岁,是在乞讨中度过了童年。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他能在多少次的灾荒战乱中活下来,仍是因为他是一个低人一头的哑巴——给他一口吃的吧,他是个哑巴;饶他一条命吧,他是个哑巴。该聋不聋的耳朵使他比其他聋哑人更多地感受到了不公正的造物主给予他的不公正的命运。这也许是他后半辈子宁愿在山上守林主要原因。

这几个月和白狐报复与反报复的斗智活动,让他第一次有了一个公平的对手。在人和狐的争斗中,白狐绝对是把他当作一个人来对待的,白狐不会因为他是一个有残疾的人而让它的狡诈有所保留。这种公平的争斗使他忘却了一辈子压在心头的屈辱,在和白狐争斗的这段时日里,他是快活的,心里如同葳蕤蓬勃的山林般充实。

实际上,贾贵和白狐在后半段的斗争中已完全摒弃了置对方于死地的目的,而成了相互展示聪明和才智的表演。

贾贵痛苦的原因也在于此。

贾贵懊悔自己不该使用了松香汁掺胶这个毒招,是他首先破坏了人和狐之间那种不用昭示的默契,使白狐以为他已失去了继续争斗和游戏的热情,而要置它于死地,所以白狐心灰意冷,放弃了这种斗智游戏,远远地避开了他,从他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了。

是贾贵首先侮辱了对方,这一次正如以往别人多次轻蔑侮辱他一样,用毒招打击了白狐的自尊心。

时间进入十月,贺兰山中的龟山和身后的龙山却异乎寻常地热闹了起来。

一队又一队肩扛大斧、提着钢锯、挑着行李的山下人上山来了,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山上。他们搭棚生烟,安营扎寨,用一种势不可挡的气魄向山林发起了一场荒谬的攻势——伐山。

数百年的松树、柏树被放倒,歪脖古檀被伐下,高大的生杉被锯断,名贵的刺槐被劈开,还有满山的钱榆、苦楝、板栗、黄荆、毛棕、硬栎、棠梨、白桦、山楂、石榴、桂花、鲜桃、贵榆、枸杞……无一幸免,都被无情的斧、锯、刀扼杀了正茂盛的生命。仅仅一个月的功夫,龟山就陡然萎缩了,矮小了。

贾贵完全被眼前的杀戮吓呆了,他是无法阻止这场对山林的残杀的,他只能东奔西跑地在一个个抡斧舞锯发了疯的人们面前下跪磕头,流着眼泪苦苦哀求,再就是趴在他多年精心照护的倒地大树上号啕大哭。人们根本无视一个哑巴守林人的存在,对他的阻拦人们只是轻蔑地一笑。几个人上前一推就把他推开了,要砍的照样砍,要伐的照样伐,要割的照样割。他的哭号只换来了人们大声的嘲笑和讥讽,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和他朝夕相伴的无言伙伴被肢解、被腰斩,流着白色的血液,变成一节节的柴被拖下山去……

山下,不知何时,突然冒出了无数座吐着浓烟的小高炉,日日夜夜冒着刺鼻的火焰,把山被肢解了的树体一块块一根根一段段地丢进去焚烧,焚烧……

贾贵不明白,经过多年残酷战争后好不容易平和安宁了七八年的人们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花费这样巨大的力气把山林的树木和从各家各户搜寻出来的铁块放进这一座座小高炉中去熬炼,换取那一块块黑糊糊的铁疙瘩?

贾贵唯一能做的事,是平端了他那枪管上足了硝药、安好了火纸的土铳整日整夜地守立在那破庙屋后七棵树跟前,他要保护这七棵大槐树,保护这传说中的神树。

对于贾贵的举动,人们报之一笑,笑哑巴不自量。凭你一个人、一杆土铳能挡得住这滚滚的革命洪流吗?他们之所以还不干涉贾贵,因为山上还有许多树可砍,山下还有柴烧,到山上无树可砍,山下无柴可烧时,人们再来砍伐七棵树就是了,你个哑巴能挡得住?

在守护七棵树的日日夜夜里,贾贵不时地回忆起那只白狐,他的心在呼唤:白狐,你在哪里?在这场山林劫难中你是否无恙?你快来吧,来到我身边,我将拼出老命像保护七棵树一样保护你!

白狐再次来到贾贵身边时,贾贵正陷入昏睡之中。连着一个多月日夜守护,贾贵如一只惊兔,虽疲惫不堪却随时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躺在七棵树下的一根老虬根上,怀中抱着随时可以发射的土铳,迷糊中他听见了枯叶被踩动的窸窣声,然后又有一声轻轻的婴儿啼哭般的哀叫声。

只此一声就唤醒了贾贵的全部意识,他猛睁眼挺身坐起,在银灰色的光亮下,他看见有一团白云一样的东西在抖动,两道蓝莹莹的光向他射来。“啊呀呀呀!”贾贵惊叫一声,揉了揉眼睛,再看,他跳了起来。白狐,是那只白狐站在他面前!贾贵往前走了一步,向白狐伸出了双手,但白狐却畏惧地往后退缩了。“啊呀呀呀!”贾贵叫着,那是在说:白狐,你来了,快过来呀,我想死你了。然而白狐还是在退缩,是退缩而不是跑开。贾贵又叫着,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上拿着的是土铳,他明白了,白狐是惧怕土铳的。他丢下土铳,伸出双手朝白狐走去,这次白狐没有退缩,而是一头扎进了贾贵的怀中,如同孩子扑进了久别母亲的怀抱。

贾贵紧紧抱住了白狐,像疼爱儿女一样把白狐的头贴在自己的老脸上。白狐也在呦呦呦地呻吟着,又伸出热乎乎潮洇洇的舌头在贾贵脸上舔著亲着。

这情景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工夫。猛地,白狐从贾贵怀中挣扎出来,退后一步,朝着西北边抬头大叫了起来,贾贵又一次听出了前几次白狐那凄厉绝望的如婴儿啼哭的悲音。贾贵伸手去摸白狐,这才感觉到白狐浑身湿漉漉的,如同水中捞出来一样,而且全身在哆嗦颤抖,它很害怕地耸缩成一团,尖尖的耳朵在不安地抖动中,眼中的绿光也在恐惧地闪烁,如大祸临头。贾贵奇怪,白狐这是出了汗,看样子是从很远的地方奔跑而来。呦!白狐又抬头望天悲号了一声,随着白狐的视线,贾贵也抬头,他呆住了。

天上红光一片,如晚霞般绯红——龙山上发山火了!

贾贵绕过七棵老槐树,白狐也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被砍伐了高大树木的龟山毫无遮挡,贾贵把远处看得很清楚——起伏如卧龙般的龙山上,有一条红的火龙在山脊上滚动,往这边蜿蜒而来。火光把天边照得如日出般辉煌,有一道浓浓的黑烟在辉煌中升起,伴随而起的是弥散在空中的焦煳气味。

贾贵一屁股坐在地下,他人瘫痪了,吓傻了,只有一个念头在心中萦绕,报复,龙山的报复,神灵的报复!

是白狐的叫声唤醒了贾贵僵死的意识,他终于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一把揽住了白狐的头,放声哭号了起来。

世界在震撼,在喧嚣,在躁动,山下已经发现了山火的人们敲锣鸣警,又一群群一队队地蜂拥而至,人们被紧急动员起来,上山扑灭山火。人们热情高涨,情绪激昂,如砍伐山林一样地踊跃。

任凭人们叫着跑着从贾贵身边掠过,往山上冲去,争着去表现自己的勇士风度英雄气概,贾贵却不为所动。他清醒地认识到,其实山上已没有什么可烧了,大树、有用的成材林早已被砍伐光了,剩下的仅是茅柴、树桩、树枝、树叶,这些茅柴草一岁一枯荣,越烧越发,今年烧了,明年会长得更茂盛。人们上山的最主要目的是为了防止山火蔓延,以免祸及山下村庄。

龙山是明水湖边唯一的一座大山,前后有二十多里长,是明水湖畔人生活用柴的主要供应地。多少年来,每隔个几年十几年,就会发一次山火,有天气干燥自然起火,也有烧山开地引起的火灾,每次起火都是局部的,有被人扑灭的,也有天雨浇熄的。这一次不知是怎么起的火,不过这次火太大了,从火势上看,是从后山十多里长的山脊上冒过来的,而龟山正处于火势蔓延的正中,看来,龟山这次是难以避免火的洗礼了。

既然龟山避免不了火祸,而龟山上最有价值保护的就只剩下这七棵老槐树了,所以贾贵决定要想办法保护这七棵老槐树。天上有北斗星,地上该有七棵树呀。

白狐已被贾贵带进了破庙屋,贾贵把地窖打开,让白狐钻进地窖,地窖很深,冬暖夏凉,肉类放上半年也不会坏。这是他储藏食物的一个不为人知的暗洞,上面一块大青石板盖着,外人是找不到的。万一破庙屋着火或倒坍,白狐也是无虞的。白狐老实地听从着他的安排,也许它从遭劫的龙山匆匆跑来就是为了寻求贾贵的庇护。贾贵还在地窖里放上了他吃剩的半锅饭和一盆清水,还有几只没有吃的野兔、山鸡,一只青羊,可以保证白狐十天半月维持生命的需要。

安排好这一切,贾贵开始考虑拯救七棵树的事儿了。

多年的守林生活使贾贵积累了丰富的防御山火的经验,他先是围绕着七棵树开始了清割柴草的行动,把那些丝茅草全部割倒,清理出离大树五丈宽的空地,隔出一道防火线。又打掉树上的枝叶及鸟巢,然后再爬上树,用刀砍去树顶冠周边的枝条,使七棵树尽量缩小面积。

七棵树太大了,它的方圆足足有三亩地。连着三天两夜,贾贵不吃不喝,发疯般地做着这一切,到后来他完全是一种癫狂般的机械劳作。他的衣服被树枝荆棘划得稀烂,手被刀磨出斑斑血痕,他还不幸从树上滑落下来,把一条腿蹭得皮开肉绽,但他全然不觉,仍是不停地砍不停地割,他已经没有什么劳累的感觉了。浑浑噩噩之中,只有婴儿啼哭般的悲号在跟随着他。

大自然的惩罚是无情的,山火终于漫延下了龙山,燃进了龟山,又一步步地向山下呼啸狞笑而去。

人的抵抗也是顽强的,几天几夜人与火的搏斗,十几条生命和无数人被烧伤的代价终于遏止了火龙的肆无忌惮。

贾贵的劳动更是有效的,正是在他开辟的防火线前,人们一鼓作气地把自然之神的惩罚之剑在七棵树前斩断了。

遍体鳞伤的贾贵被人们抬进了破庙屋,等人们走后,他挣扎着起来,来到屋后地窖掀翻石板,走回破庙屋,就一头扎在床上,昏迷过去了。

贾贵不知自己昏睡了几天几夜,他苏醒在早晨,睁开眼来正有一道枯黄的晨光从方砖的窗格眼里射进,使他恍惚回忆起先前满山火龙的景观。他翻身坐起,但浑身针扎刀剜般的疼痛又让他仰面重重地倒下,是那一声声充满关切的狐叫唤醒了他的意识,他侧脸望去,白狐立坐在一旁,呦呦地叫着似在询问他。贾贵把手伸向白狐,白狐忙伸出鲜红的长舌在他手心上舔着,热乎乎潮洇洇地传递着对恩人的感激之情。他明白,在他昏睡的时间里,他并不孤独,这只断肢白狐始终陪伴在他身旁。

白狐此刻的欢愉更是无法言喻的,除了用舌头不断地在他的身上手上舔吮外,它还用那条旗帜般的长尾在他身上抚拂,摇摆,像一把毛蓬蓬的扫帚,掸扫着他身上的脏污泥尘。它兴奋地在贾贵身边纵来跃去,在地下打滚撒欢,像个不知用什么方式才能表达自己满心快乐的孩子。贾贵笑了,欢快的笑声第一次在这破庙屋内回荡。

贾贵感到口渴和饥饿,欠身去摸灶台上那只盛水的瓦罐时,白狐突然腰身一弓,匆匆地冲出了破庙屋门而去。

贾贵贪婪地饮着清凉的冷水,周身有了一种舒泰的感觉。尔后,他惊异地发现,他的腿上、臂上、手上、身上被树枝荆棘划破扯烂的伤囗上,不知怎的都有了一层淡淡的青绿。仔细观察,才看出是一种绿草叶的残渣。贾贵从那均勾的敷涂上,可以看出这是有意识的涂抹,捏几丝在手中搓搓,放鼻下嗅嗅,有一股子浓郁的药香,贾贵明白这是一种草药,被嘴嚼碎了涂抹在伤口上的,用手压触伤处,已经结了痂,再看看伤囗四周,那些流淌干淤的血痕早被弄干净了,像被人细心洗抹过一般。

贾贵的心一热,他明白了,这是白狐的作为。早听人说过狐狸会识别草药,有了伤会自已找草药嚼敷。上两次白狐断肢伤腿都是过不了几天就出来报复他了,如果不是及时敷药白狐好不了那么快。那血污不用说也是白狐用那条热乎乎潮洇洇的舌头舔净的。

“啊呀呀呀,啊呀呀呀!”贾贵叫了起来,用他单调的三音节大声倾诉着他极其复杂的内心世界,应声而来的是气喘吁吁的白狐,它嘴里叼了一只被山火烤得焦煳了的野兔,它刚才是外出为他寻找食物去了。

往后的日子里,贾贵和白狐完全生活在一起了。

贾贵在七棵树上发现了一个空树洞,他帮助白狐在树洞里安下了新家。狐狸是昼伏夜行的动物,他尊重白狐的生活习惯,并不去干扰它。

龙山被烧,成了一条焦黑的死龙。龟山被烧,仅仅保留了从七棵树至破庙屋前十几丈外的葱郁,七棵树以外满目疮痍,一片焦土越发像一只圆圆的黑乌龟背了。烈火烤焦了这只龟壳,蓬松脆弱的茅柴已是寸草不留了,却有一些尚未烧死内茎的小乔木和灌木在顽强地挣扎,还有那些被土地遮掩的柴桩树蔸,它们只要熬过了冬季,明年一开春,有了春雨的浇灌,还会抽芽萌叶,绽枝吐蕊,重新获得蓬勃的绿色生命。

贾贵最近要做的工作就是保护这些残留的幼苗。他为灌木培土,把根部用泥土高高地垒堆起来,防止即将来临的严冬把它们冻死。他又割了好多丝茅软草把裸露的茎秆包裹起来,以抵御未来的西北风。他还在一些树桩、树蔸的高处筑一条小土坎,两侧疏开小沟,好排除冬春的雨水,防止水流将毫无地衣庇护的根须冲出土面。

贾贵几乎是含泪做着这一切的,心情如同战场上救护伤员般沉重。这些树木柴草都是他看着萌生、长大的,它们每年泛一次新绿,开一树嫩叶,绿一片山地,都给贾贵带来满心的喜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巡山走在这山林中,这些枝叶根须曾拉过他的手,扯过他的衣,绊过他的腿,拦过他的路,以特殊的方式表示着和他的亲近。闲时躺在柔软的柴草上,那种熟悉的青绿香气,使他久久地陶醉过,而如今,它们死的死了,剩下的只是一层黑色的灰烬,残的残了,憔悴孤独的身影孑然地在秋风中战栗。每天劳作时,贾贵的身心都处于一种煎熬、一种折磨之中。

在这困苦时期,唯有白狐给他带来了一些安慰。

早上经过七棵树时,听到贾贵的脚步声,白狐就会早早爬出洞口在路边迎接他,“呦呦”地叫着向他问好,摇晃着白缎的大尾巴向他致意。贾贵蹲下身来,抚摸着白狐柔顺的毛皮,白狐就用热乎乎潮洇洇的舌头在他脸上手上舔着亲着,忽而金黄、忽而碧绿、忽而湛蓝的眼睛永远向贾贵放射着恋人般的深情。“啊呀呀,啊呀呀呀!”贾贵和白狐会说上一阵话,这种语言世人谁也听不懂,然而贾贵和白狐互相都懂,这种特殊的交流只有他俩才能理解。

傍晚下山时,白狐又会早早地站在树边等候着贾贵,亲热过一阵子后,在暮色苍茫中贾贵如领着一只狗一样地领着白狐走向破败的小庙屋。贾贵生火做饭,白狐就在他脚边呼哧呼哧地绕圈子,然后人和狐共进晚餐。贾贵大口地吃饭,白狐在一旁陪伴。它不喜欢熟食,被火洗劫的山林中偶然还会有些山鼠之类的食物。只有在无生食可觅的情况下,白狐才会分食贾贵的熟食。

偶尔,白狐也会叼来一只被咬死的野兔或山鸡送进庙屋,那是它奉献给贾贵的礼物。由于大火的驱赶,在七棵树周围这片柴草中有时会逃来火口余生的野兽。曾经有一两只野狼、野猪在这里出没过,但终因草丛太矮,无法掩蔽它们巨大的身子,又离人类太近,缺少安全感,它们又迁往未遭火烧的龙山背那边去了。这只白狐就成了这片残留林中的大王。

有时人和狐的嬉戏会使贾贵暂时忘却劳累和悲痛。白狐的狡黠是惊人的,它玩耍的花样也层出不穷。它会叼来一只活耗子,像猫一样玩儿放了捉、捉了又放的游戏给贾贵看;都以为狐狸不会爬树,其实白狐却能攀着墙角堆的柴草爬上屋柱,在梁檩上爬行跳跃,还会一动也不动地卧在房梁上伪装睡觉;有时,白狐叼着贾贵的烟杆满屋东躲西藏,让贾贵追着哈哈大笑。更有趣的是,白狐发明了一种游戏,在舔着贾贵的鼻子时,它会翘嘴伸出一只长长的门牙,轻轻地塞进贾贵的鼻孔,再稍稍用力往上一顶,顶得他的鼻孔一阵酸疼,然后突地跳出他的怀抱,躲闪着贾贵的责打。这种玩耍和嬉戏一直延续到贾贵要睡觉时,白狐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庙屋,去外面山林中開始它的夜生活。

“轰!轰!轰!”

连续不断的土铳巨响在焦黑的龟山上空震荡,贾贵发怒了,红眼了,如疯子般在追击着满山遍野的人们,龟山又一次动乱了。

秋末冬初,山下村庄的农活闲了,往年这时正是上山伐柴的日子。小高炉的火焰因无效的成果而熄灭,人们从龙山山火席卷一切的惊愕中清醒过来,这时才终于看清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今后他们已无柴可砍,无山可伐了,今冬明春做饭、取暖的燃料成了迫在眉睫的大问题,千万双焦灼的目光又一次投向龙山和龟山。

先是有少部分人上山来捡拾那些未燃尽的火烧黑棒棒,一摸一手黑炭,而后他们的刀斧举向了还挺立在焦土上的被烟熏火燎过了的乔木和灌木枝,到最后,埋在山土里的树蔸柴根也成了这些人攫取的对象。龟山面临了第三次毁灭性的劫难。

这些天,贾贵一直在山上奔跑怒吼,企图阻上人们,然而,自上次的大砍伐时,山下人就明确告诉贾贵用不着守山了,山下人是看在贾贵在山上住了多年而且又是个哑巴老人的缘故上,才让贾贵继续自行其是,按时供给他的口粮,他这个守林人的职责早叫人取消了。现在贾贵的阻止纯粹是一种个人行为。可上山的人太多了,贪婪自私的本性使山下几乎所有能动的人都争先恐后涌上山来,谁都怕别人拥有的太多,而自已获取得太少,像几个月前的砍伐一样,疯狂的人们又浩浩荡荡地打起了一场断根绝蔸的战争。贾贵抢过人们的刀锯,夺过人们的斧锄,一次又一次地向人们下跪磕头。可有谁会怕这个势单力薄的哑巴老人呢?贾贵夺下的工具又被夺了回去,还被还以无情的嘲讽。在无可奈何、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贾贵扳响了警告的土铳,可根本吓不住这些失去了理智的人们。贾贵在极其愤怒中,终于朝着几个最强悍的青年的腿脚处扣响了扳机,让这些凶残的森林杀手流出了几滴赎罪的血后,被激怒的人反过来夺走了贾贵的土铳,又用一根大绳把暴跳狂吼的贾贵紧紧地绑在了七棵树中一棵树上,他们全都认为哑巴疯了。

在这场势力悬殊的战斗中,白狐成了贾贵忠实的密友。它以自己的灵活机警帮助贾贵,趁人不注意叼走刀斧,又用它惯有的战术使这些人带来的干粮袋浸透了骚兮兮的狐尿,它还咬断了捆绑贾贵的绳子。可白狐毕竟是个弱小的动物,它的行动给它带来了几次被追杀的危险,有一次几个人把白狐团团围住了,千钧一发时是贾贵的土铳惊散了人们,白狐才得以逃脱。从此后,贾贵再也不准白狐出来,他又一次把白狐放进地窖之中。

人和狐的第一次共同作战以失败告终,他们的力量毕竟太小了。贾贵的最后努力是像那次火灾一样,死守七棵树。他持着那杆土铳守在七棵树前,无论谁想走近七棵树,他就立即开枪,要和人拼命。大家不是都说他疯了吗,那他就装疯癫好了,反正贾贵是光杆司令,这条命也不值钱。正是他这疯癫的样子吓住了人们的进攻,也许还有对这七棵树神奇传说的心理畏惧,这七棵树得以残留。

进入寒冬,冷月如钩,在贺兰山的龟山上撒下了凄凉的寒光,贾贵怀抱白狐坐在高高的七棵树上,远眺龟山,他五脏绞痛。

龟山彻底地毁了,挖去了树蔸、柴草、桩根的山地,如同被密集炮火轰炸了般荒凉,大洞小穴仿佛一只只被剜出珠目的眼窝,而那一条条如翻耕了的沟坎则是这眼窝里被血水和泪水冲刷出的坑渠。枯枝没有了,焦杆无存了,就连那焚烧后的焦灰,也被一层层的湿土新泥所覆盖,罪恶之手把整个的龟山兜底翻抄了一遍。

贾贵回想起春日满山的翠绿,夏日婉转的鸟声,还有清早与傍晚缠绕山林的晨雾暮霭,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贾贵抚摸着怀中的白狐,想起和白狐在山林斗智的日子,他低头呜咽流泪了,泪水流到了白狐的脸上,再往下流就汇集了白狐的泪水,流着泪水的人和狐都如失去了家园的孤儿。

整个龟山上只有七棵野槐高傲地耸立着,仍撑着一冠伤痕累累的巨伞向后面的龙山、前面的明水湖展示着它的存在,它的不屈越发衬映出它脚下这块山林的悲惨。神树已失去它的意义了,龟山死了,这七棵野槐也失去了神的作用。那曾经蛰伏在这里数百年、茂盛繁荣数代的大龟再也无法动弹、无法挪步了,对近在咫尺的明水湖的向往也定格了。多少年来,贾贵一直不相信这种神话,他认为山就是山,山不是湖,山的生命是蓬勃,湖的生命才是流动。龟山是不会爬走的,这里有载负它的大地,支撑它的贺兰山,有它哺育的满山儿女,有和它朝夕相伴的生灵,还有屏护和容纳宁夏银北百万人的义务与责任,它是绝对不会随随便便放弃这一切而爬走的。

贾贵总怀疑几百年前庙中和尚栽下这七棵树有另外的意义,为什么是七棵而不是其他数字昵?又为什么栽成北斗星式而不是其他样式呢?从位置来看,龟山处在龙山的中间腰身,向两头延伸的龙首和龙尾又微微环绕着龟山弯曲,那样子犹如龙山是张弓,龟山是弓弦上的弹丸,而七棵槐树的位置正好挡住了这枚弹丸的去路,这一切都在象征着什么?

贾贵想不明白。他明白的只有一点——在如今的龟山上,唯一留存下来的就只有他这个人,白狐这只可爱的动物和七棵槐树而已。

寒冷的冬季,人和狐相互慰藉着度过了那漫长的日日夜夜。明水湖区域下了场百年罕见的大雪,大雪覆盖了龙山和龟山,也覆盖了山下的村庄和田野。晶莹素雅的白雪为秋季的毁灭进行了默默的凭吊,同时也悄悄掩上了伤痛记忆的帷幕。

换上了冬衣的白狐变得异常美丽,厚厚的狐毛蓬松地裹着它婀娜的身体,如同一位典雅的贵妇人,而老态龙钟、衣着臃肿的贾贵则成了这位贵妇人的忠诚奴仆,他们的活动范围几乎固定在破庙屋至七棵树这一条线上,人和狐都用着极虔诚的心去照顾这七棵树。雪大了,怕枝丫承受不起,贾贵就用竹竿去轻轻敲打树冠上的积雪,白狐在树枝上行走跳跃,用身子摇撼着树枝,落下的雪花浇洒了贾贵一头一脸,冰得贾贵直缩脖子,白狐就跳下树来,后肢立起用前爪为贾贵扑打着雪花。贾贵累了,坐在树根上抽烟,白狐蹦蹦跳跳在雪地上滚卧爬跃,为贾贵表演着奇奇怪怪的游戏,还竖起大尾巴当旗帜绕着转圈圈,洁白如白云在翻滚,给贾贵带来温馨的暖意。

更多的时候,是贾贵在破庙里燃上一蓬暖烘烘的火焰,人和狐相拥而坐,或有一个锅在火頭上吊煮着,或有一罐兔肉在火中煨炖着,热气香气弥漫成一股子家的温馨,暖和着人和狐。人和狐的饮食都不必为大雪封山而发愁,贾贵早准备了充足的储粮,随时可以给白狐饱餐,而白狐则隔三岔五地捕捉些野兔山鸡为贾贵增加营养。

冬季的山林很安静,没有人来打扰他们的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贾贵几乎忘却了白狐是野兽、是动物、是异类这件事情。

来年,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半月之久,仍没完没了地缠绵着。积雪的融化,雨水的浸,使失去地衣保护的龟山如发面般膨胀起来,一脚踩上去稀烂的泥浆会淹住脚背,整个龟山几乎变成烂泥滩了。贾贵在雨中行走着,清凉的春雨也浇不熄他心中的燥热,一股恐惧的火苗在他胸中燃烧。啊呀呀呀,啊呀呀呀!他朝着天空、朝着雨水大声地吼叫声,是在骂天,骂地,骂雨,骂这鬼天气!

今年的春雨季节和往年大不相同,刚刚开春不久,寒冷还未完全消退,山中野草的嫩芽尚未拱出地面,柴茬的青绿也未泛出表皮,就连长得最快的春笋也只刚刚萌生,这长长的雨季就来临了,太多的雨水带来了长时间的春寒,对植物的生长显然是不利的,而对没有植被覆盖的山林更是一种威胁,雨水把表面的浮土都冲走了,贾贵有了一种排遣不开的烦恼。

白狐也表现出一种反常,一种不安,像贾贵一样整天在山上转,这段时间它也显得特别忙碌,一反昼伏夜行的习惯,连雨天的白日也出来捕获食物了。贾贵看见白狐连续不断地捕叼山鼠,有好几次叼了野兔也不再弄进他的破庙里,而是谨慎地藏进树洞里。起先他有些奇怪,后来想想,才悟出是春天到了,狐狸的繁殖期也到了,也许白狐是提前储备食物,为即将到来的恋爱繁殖做准备。所以他也就不大去管白狐了。

只有七棵树是老树逢春,抓住了有利时机,拼命地用它的老须虬根吸取这春水的养料,又源源不断地往枝叶上输送。在绵绵春雨中,它干枯的枝杈柔软泛青了,老叶染绿了,又迫不及待地绽出了许多新芽。远远望去,整个浑浊浊的龟山上,唯有七棵树举起了一把郁郁葱葱的巨伞,撑起了一方青翠的绿天。

春雷终于震响了,隆隆的雷声驱赶来了哗哗的大雨,满世界成了暴雨肆虐的对象。大雨冷酷无情,毫不犹豫地冲刷着山地上的浮泥,然后汇成一条条浑浊的溪流往山下流淌,那些刚刚萌芽、绽叶、泛青的树根、柴桩、草蔸也被冲散了根须,被肆无忌惮的水流卷向了山下,龟山在荡的大雨中坦露出它赤裸的肉身。

贾贵也被白狐莫名其妙地纠缠住了,先是白狐把他的衣服鞋袜一件件地叼到七棵树下,然后又叼走了锅碗,连叼不动的被絮、粮食白狐也努力咬拽着在泥水中拖扯。后来,白狐又来撕扯贾贵,咬着他的裤腿往七棵树方向拖,贾贵不肯走,白狐就用嘴轻轻咬他的手。伴随着白狐的反常行动的,是白狐那种如临大祸、哀凄不安的神情。它呦呦叫着,一如绝望的婴儿啼哭,朝着天上,朝着龟山哀鸣不息,浑身哆嗦得像打摆子一样,两只尖尖耳飞快地耸动颤抖,脸上的皮毛在抽搐,眼中流着泪水,那神情就像上次发山火跑来向他求救时一模一样。

贾贵也隐隐觉得有一种不安在向他袭来,是什么他一时还不明白,但他明白山里的动物们对某些灾祸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和预兆。“啊呀呀呀,啊呀呀呀。”他朝白狐叫着,问询着。“呦呦呦!呦呦呦!”白狐也向他叫唤着,人和狐这时才觉出了一种语言不通的遗憾。

看见蹲下的贾贵还是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白狐似乎下了狠心,猛地一口咬住了贾贵的手,然后把他朝外拖去。贾贵疼得大叫起来,疼痛使他明白事情一定是到了非常危急的时候,要不然和他相处了两年的白狐绝不会咬他。于是他抱起白狐,胡乱抓起蓑衣冲进了雨水中,来到了七棵树下。

贾贵放下白狐,白狐却不肯上树,而是跳上他的肩头把他往树上拉,又跳到贾贵身后,用脸拱着他,贾贵明白白狐要他上树,贾贵听命于白狐,攀爬上了一棵大树。

几百年的老槐树,树枝交错,盘根错节,中间倒是有几处好坐好躺的地方。贾贵找到三杈处坐下,这才发现白狐安稳了一些,它依偎卧伏在贾贵身边,耸着尖耳,闪亮着警惕的眼睛,随时在注意着四周。

天开始黑了,透过昏黑的雨帘,贾贵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看见树下泥水的流动越来越快,陆陆续续有一些小动物如野兔、刺猬、山鼠之类的在树下跳跃,张皇着往山下四散奔逃,像上次发山火时的情景一样。还有一些老鼠往树上爬,更令他惊诧的是,竟有几条粗壮的大蛇也往树上僵缓地攀爬。天哪!现在还没有大暖,这些冬眠的蛇怎么也冒着寒冷钻出了蛰伏的地洞呢?贾贵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明白,巨大的灾难已经来临了!

夜深沉得如让人窒息的黑袋,雷电是割破这黑袋的利刃,一刀一刀地刺在贾贵的心上。“哗哗”的暴雨像勾人魂魄的无常抖响了索命的锁链,“轰轰隆隆”的声响宣告了山洪的到来。

先是泥石流千百条地从龟山顶漫泻而下,然后加大加宽,变成了一层覆盖山林的泥浆,后来整个龟山成了泥石流的瀑布,尺深的泥漿在山上奔腾,像一群咆哮的野马,再后来,在一声又一声威震寰宇的雷电驱赶下,整个龟山仿佛摇动起来,山体开始缓缓地往下滑动。轰隆隆!一阵山崩地裂的巨响后,龟山终于崩溃了!眼见得刚刚还倾泻着泥石流的龟山顶忽地一矮,就如站立的人被抽去了筋骨似的,向四周匍匐瘫软下去,漫沉下去……

龟山发生了山崩,百年不遇的山洪引起了百年不遇的泥石流,蛰伏的龙山在雷电的呵斥下惊醒了,用它泥石拧成的巨鞭抽打着蔽藏在它身下的老龟,昏睡千年的老龟终于活动了起来,爬动了起来……

蜷缩在七棵树上的贾贵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惨剧,天空中道道青目獠牙的闪电让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事实,滚动的泥石流竟像明水湖水中的漩涡一样在翻滚搅动,从龟背上四散流泻的泥石流如巨蟒般狰狞地朝山下扑去……

闪电中,贾贵还清楚地看到先前也挣扎着爬上树,缠绕在树枝上的蛇、鼠、刺猬等小动物一个个如小粒弹丸似地被巨大的摇撼甩了出去。它们在空中哀鸣着然后落入泥石流中,一下子便被卷了进去,很快就无踪无影。他还看见他居住了多年,破破烂烂但却总不倒塌的破庙也轰然一下如积木般地坍塌了。好像泥石中忽地伸出一只巨手,一下子把破庙屋扯进了泥石之中。

山上的一切都在移动,唯有七棵树虽在猛烈地摇动,却没有移动,那几百年的老根深深地扎入地层深处,地下盘根错节的纠缠使它们形成了一个稳固的根基,而被栽成多面不规则形的大树又形成了互相牵扯互为支撑的鼎足之势,树冠上多年交错穿行的树杆枝杈,如同一只只互相扶持的手,使七棵树在这自然界的巨大灾变中,成了一个不坍的城堡、不倒的巨人、不移的基石……

在惊恐的灾难之夜,被浩劫之手不断摇晃的贾贵,因为七棵树的庇护侥幸没死,却突然明白了许许多多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

有关龟山的传说其实是历史渊源的,奇异的神话原本是现实——龟山只不过是贺兰山高峰崩坍流泻出来的一块赘肉,而经年累月的变迁使龟山有了活龟会爬动的传说。

龟山上被毁的老庙并不是老天的惩罚,而是泥石流的孽行。

七棵树也并不是神仙插下的七只宝鼎,而是当年庙中的和尚特意裁下,为躲避山洪冲泄时的避难所,不规则的栽法也是和尚们根据老辈和尚传下经验而为之。

还有,龟山这座小山上为什么偏偏栽了那么多的老树、古树,那也是和尚们的功绩,其目的仍是植下厚密纵深的地被,以保持龟山的稳固。

而今,愚蠢的人们破坏了山林,大火又助纣为虐,加剧了山林植被的毁坏,人们刨根挖桩的恶劣行为只不过是在悲剧开演前的一场自戕的彩排。

如果不是白狐以它预感灾祸的聪明及时拯救了贾贵,贾贵至死也破译不了龟山的奥秘,不明七棵槐树的神奇。

大自然曾经一手创造了龟山这一神话,如今又一手毁灭了龟山这一段传奇。

连续不断的鬼天气终于放晴了,亘古不变的太阳仍如往昔一般又在贺兰山露头了,它一如既往慷慨无私地撒出一片金光,将温暖赐予大地。银北平原明水湖、沙湖、潮湖、星海湖都在阳光下闪闪烁烁,舒舒展展,吟唱着千万年不变的歌谣,一如既往地向东奔流到黄河。

苍龙般蛰伏的贺兰山和玉带般蜿蜒的明水湖之间,那座硕如大龟的小山不见了,散落在它周围的是一望无际的泥滩,如同传说中的神话一样,一夜之间,这只巨龟复活了,爬动了,爬进入了明水湖里。

只有那七棵巨大的古槐树,像七位伤痕累累却顽强不屈的巨人,仍站立在原地撑起一柄郁郁葱葱的大绿伞。

七棵树下,站着贾贵,他是龟山周围唯一存活下来的人,一位经历了毁灭,知晓了一切,但又说不出一切的哑巴老人。

贾贵身边,站着那只三肢白狐,一只死里逃生,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的野生动物。

抑或因为他们不能言,大自然才宽容了他们?

无言的树、人、动物,就这样在贺兰山下、明水湖边站着,站着……

有规律的民间故事2

山乡

如果非要从这十里八乡寻出个不同,那只有云盖村和穆医生。

八仙之中有个跛脚拄拐的铁拐李,他脚踏青云慌慌张张一步一趔趄赶着去东海边,为的是依约会齐其余七仙同渡大海。兼程赶路的跛脚大仙,走着走着,有些焦渴难耐,便随手解下腰间酒葫芦,仰脖一饮以浇口燥咽干。白云如棉,履之如毡。可孰料偏偏到了这秦岭大山,平白生出好些崎岖坎坷,顶得天上白云也不平坦。他脚下一歪、心下一惊,便掉了酒葫芦,落在这郁郁葱葱山高谷深的莽岭间。拨云降步,辛苦一阵翻寻,却是不见,跛脚仙人只好作罢,还升云赶路。

不知沧桑几变,跌落的酒葫芦却成就了这里一片沃野。这葫芦谷里,临近谷口的地方两道山梁犬牙一错,这葫芦便成了一个歪嘴,离嘴不到四里处,独独生出一个螺状的山丘,便是传说中的葫芦塞。葫芦上腰两边山凸更是逼得紧,仅容一道水流冲关而过。葫芦底又是两山一夹。这水流本正从葫芦底的东山奔出,到了这葫芦体腹中被两处山卡一紧,便减了流速,在这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两个葫芦腔里沉积成一宽一窄两湾好地,水美土厚,做得秧田,种得莲藕,邻近村镇都极是羡慕。

晓鸡三唱之后,东山之巅青灰色的天开始泛白,这葫芦谷两边的山腰都氤氲着薄薄一层云雾,若聚若散,将去还留,若罥烟横挂,将这山村轻轻捂住,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早起翻山入县行客,见此情景,无不赞叹这里地气极旺,而村人却会固执地反驳说,这是铁拐李酒葫芦里溢出的酒气,终于争执没有个结果,大家呵呵一笑作罢。当冬天的白开始慢慢氤氲,这雾气才凝结成晨露,开始从叶尖渗出。这便是云盖村得名的由来。

这里有奇景,当真也钟灵毓秀,这山村里出过全县唯一的省状元,自古洎今,从这里走出了好些省市府县大小官长,治学经商者也不乏其人,如今,乡政府也置身于此,统辖这一条小河流与八十里深山的沟沟岔岔。

沿河下行十五里,三条河流在这里交汇南下,便成就了这方圆百里的一个最大集镇。每逢是三六九赶集日,村人山民便将土特产拿到集镇上交换,或是土产作物,小麦、水稻、红薯、魔芋、萝卜、洋芋、辣椒、烟叶,或是树产果物,桐子、核桃、栗子、柿子,以及各种时鲜水果,苹果、橘子、枇杷、柰子,或是手工制品,草鞋、地毯、条绳,或是药材猎物,都将物换钱,或者采买煤油食盐,或者存钱以备他时之用,有的也为家里添置家什、为家人添置衣服。又有各种商贩手艺人赶日子聚集于此,铁匠、铜匠、篾匠,一一兜售自己器物,甚而,看相算命的,磨剪子戗菜刀的,卖各种膏药顺带去痣、剜鸡眼、治癣、治脚气的,贩猪崽、劁猪娃的,还有用小管儿喷着蓝色火焰补盆子、修桶、修壶的、贩羊的、买布的、钉鞋的,胡游闲逛赶热闹的,也称得上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无不在这晴天朗日下各为营生、各自奔忙、各自言笑悲欢。

而在这十里八乡,只要提及杨箭沟穆医生,几乎无人不竖起大拇指,称颂其德。早在县府派下卫生院卫生队之前,穆医生就是这十沟八岔唯一的医生,非但医术高妙,且医德极好,为山民所敬服称道。凡是有急病上门延医的,不论刮风下雨,还是天寒地冻,抑或夤夜暑午,且不避山高路阻,无求不允,无请不往。上到老人痰迷,下到产妇临盆、小儿灾疾,甚而口疮脚癣,无不包治。视病之缓急轻重,有偏方用偏方,无偏方用药膳,实在非药石针砭而不能行的,才辩证施以药石针砭,尽量不使苦口猛药,尽量不使针石加诸体肤,不愿让病人以病为苦,更不愿因施医而增加其痛苦。路遇则问病树荫,田作则判病垄畔,随时随口咐嘱单方药量,有求必应。山间既多产百种药材,山民世代多赖采药外销以营务生计,故而,稍有生活经验者,多少都能辨识采取。

至于診费,随主家心意,随意给予,但都尽量推让少取。至于过分贫困者,则分文不取,受恩者心中过意不去,强奉诊费,年轻时常说,积财不如积德,我收点诊费,够养家糊口就行,多取无益,更何况你现下家道艰难,我再巧取豪夺,岂不违了医者父母心的天地良心;到了后来年龄稍长,就愈加洒脱言,老汉有女已做交代,一不愁嫁妆,二不愁丧葬,如今黄土掩了一半,吃喝自足,多取余钱又有何用,且富可敌国,也买不来这静山万物、清风明月;或遇到执意强加推让的,又言这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积存不花用,也是占物暴殄,还损了我老汉阴骘,你难道有意害我不得往生?

甚而,有了卫生院之后,这里远近村人山民有个头疼脑热大疾小病的,还是乐于去找穆医生,那穆医生也一如既往地凭着医者良心和高超医术,尽职尽责地为这一方水土呵护生命。

老医生性嗜酒,且颇有口腹之福,这也恰好成全了山民的感恩之心。凡家有宴,有招即至,从不扭捏推辞,有新酒酿就的,都请去品尝,偶尔有昏醉日暮误了归程,辄夜宿以待明日,若主人还以酒食相酬赠,也不推辞,也不多取,带回以奉家小。

医生的妻子也极为和善,凡是进沟樵采的,经过门口,必定请进家里歇息,供应茶水,撞见吃饭的,必要一起吃了,至于遇雨登门躲避的,更不在话下。有上门求医的,也必然供应茶饭,也照样分文不取。

山民们感恩戴德,时常偷偷砍捆柴火,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屋后。抑或时值春种秋收、稻麦午季,见老夫妇田里有活儿,都乐于搭手帮忙,老主妇也必定供应好茶好饭。甚而平时,见老夫妇地里有草需锄、有秧需扶,都随见随行,亦不为人知晓。

可是四年前,穆医生躺进那个永久属于他的土坑,再也不呼吸这山间的空气了,只留下他的遗孀带着小孙女焕焕,还活动在这一方水土上。

过河

焕焕和奶奶赶集回来。奶奶用龙须草织的草鞋,还有焕焕背的干丹皮都很快就脱手了,每人背着一个挎篮,里面零碎装了些新采买的胰子、煤油、香、表、盐巴、干粉条。走到河口,因为前几天行了大雨涨过河水,列石都被冲走或者淹没,需要脱脚过水。

偶一阵河风过,吹得田秧猛一抖擞,震得莲池的荷伞荷剑前后一摆,河风搅起夏日水田里的泥土气息,却并没有带来一丝凉意,仍旧是热风扑面。

焕焕祖孙坐在河滩石面上脱鞋袜。隔河看见对岸的公路旁树荫下,有三个人在歇凉。一个老汉一个年轻妇人,还有一个小伙。看见焕焕祖孙一老一少要过河,小伙子便隔岸喊道:“婶子、姑娘不忙脱脚,等我过来背你们。”6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说时一边往河边走一边开始脱鞋,并未穿袜子,方才过河时卷起的裤管还拳在腿弯。

“不用了,不用了,过得去。”

焕焕祖孙一边回答一边开始卷起裤腿,准备起身过水。

小伙子便还坐回老人与年轻妇人之间,三人一边看着焕焕祖孙过河,一边家常闲话。

头顶日头还红,长路走得脚板发烫,可这一入水,反而激得人透心一凉。流深处,水齐焕焕大腿,焕焕的裤卷也被河水浪湿了一些。念书时,那样急的山洪她都敢过,如今这水这么平稳,河底也没有突兀的深潭巨石,水虽深了些,水面宽了些,焕焕过起来自然也不在话下。

年轻妇人头顶帕子,微微胖,袖子高高卷起,额际的发根略略生汗,将几根头发湿贴在汗脸上。老者鹤首鸡皮,精神矍铄,两眼有神。小伙子个矮,面略黑,却十分精壮。小伙子将扁担压在屁股底坐着,他的笼子里是卖剩下的红萝卜,小伙子从笼里拣出最好的几根红萝卜,伸手将一根给老汉递过去:“宝叔,吃一个解解渴。”又转回头来对妇人道:“阿秀嫂子你也来一根。”

老人似乎牙口还好,欣然接受。

“我就不要了,不是太渴。”妇人声腔明朗,说时取下头上的帕子揩了揩额角并脖颈上的汗,这艳阳天将她晒得满脸膛发红。

此时小伙子却换了怪腔怪调道:“好!阿秀嫂子自然是看不上我的红萝卜,等着回去吃贵生哥的‘红萝卜!”说时缩回手来重新坐下自己吃。

老人笑了。妇人却还口笑骂:“短阳寿的!吃着萝卜还嚼牙巴骨!活该一辈子是个单个儿萝卜犊子!”

说他“萝卜犊子”是因为他个子矮,说他“单个儿”是因为他年近三十还未讨得媳妇。

“运生,你本是好意,阿秀不吃就算了,心里自然会领你的情,谁叫你夹枪带棒说脏话招人家骂。你阿秀嫂子是云盖村出了名的红辣椒,你还偏要老虎头上拍苍蝇。”老人一边嚼着红萝卜一边笑吟吟地分解。

眼见着焕焕祖孙已渐渐走过河心、走出河水,一步步走到这树荫。坐了下来,将那湿脚晾在净石头上,等着脚干好穿鞋袜,焕焕还用手紧了紧自己被浪湿的裤脚,滴下一串水,又抻了抻裤腿。

运生又从笼里拣了两根红萝卜,走到焕焕祖孙跟前:

“婶子姑娘也吃吃吧,甜滋滋的,润润喉,今年天热得奇怪。”

“我牙不行了。”焕焕奶奶微笑道。

“谢阿叔。”焕焕欠身接了。

“听说马上就要往山里修公路了,到时候这里修洋桥,就再也不用脱脚过水了。” 运生说。

“是啊,老师也说。那回还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作文题目,叫《假如我家门前通公路》。”焕焕道。

“婶子,早上下街时候,说是乡上有你家的信呢。”阿秀嫂对老妇说。

“谢谢婶婶。”却是焕焕赶在奶奶之前先应了声。

“怕是中央政府下了文件,要焕焕带奶奶去北京城上戏台唱山歌了。”老汉笑呵呵说。

“爷爷骗人,中央首长又不知道我会唱山歌。”焕焕道。

“怕是中央首长梦里听见,或者是焕焕唱歌让山雀听见了,山雀飞到北京城,也唱焕焕的歌,首长听着好,问了山雀,这就下信来请你了。”

“哈哈,那我就回信给他说我忙,没工夫没空,顾不得,让他要听来山里,我唱给他听,还管吃管住,分文不要。”

“焕焕还不知道吧,宝叔当年修大寨田时候,可是评了省劳模的,还到北京城去见过毛主席,毛主席还请他看过大戏哩。”运生道。

說话间,焕焕祖孙已起身,焕焕道:“爷爷、阿叔、婶婶再歇一歇,我跟奶奶前头走了。”

“婶子、姑娘再坐一坐嘛,太阳还毒,天还早得很哩。”阿秀嫂道。

“不了,我脚慢,上沟还有十里地,关键是啊,焕焕一心想着早早拿到信哩。”焕焕奶奶说。

“难怪姑娘这样心急,怕是真的有好事呦。”阿秀嫂道。

“可能是表姐的信。”焕焕回答。

姑子

焕焕和奶奶恰走到塞子湾,就是当年铁拐李大仙跌落酒葫芦,葫芦塞所在。这葫芦塞原是兀起一山,三面巉岩壁立,崖岩浑黑如漆,只一侧面有坡攀援可上,顶上多生怪柏铁树,黑干盘曲,叶影婆娑,此山状若侧卧葫芦塞,又因河流绕过,冲积一湾田地,因而得名。

崖根出一泉,其声泠泠,又有高崖可荫,故而行路人多于此歇凉解渴。

“死婆子,一大把年纪了,还去游魂。”那泉口处正有一个老妇远远看见焕焕祖孙,便搭话。

“哈哈,你还在游,我哪敢歇。”焕焕奶奶也笑呵呵地回答玩笑。

那泉下老妇便是住在娘娘庙的老姑子。

“那好,姑娘做个见证,我两相约到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那老姑子道。

“我活一百岁,再去奈何桥上怕还得等你一百五十年,你这个老姑子,不活个二百五,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焕焕奶奶道。

焕焕祖孙也就崖荫下落座,见那老妇稀疏全白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个髻儿,一个灰脏的湿手巾搭在头顶取凉,藏青大襟单褂,却海开大半扣子,可以看见略白而老皱干瘪的乳房,黑色裤子高高卷起在腿弯,一双脚穿着草鞋冰在泉水潭里,身边也放着一个挎篮。

焕焕一边屈身往泉口掬水洗脸,一边道:“婆婆也去赶集了吗?”

“嗯,也学姑娘,去看花花世界。”

“你有二百五的寿限,慢慢看。这几年世道还好,由着你慢慢看。”焕焕奶奶还在跟这老姑子开玩笑。

“世道好?我看不对,就说今年,天热奇怪,六畜烦躁,怕是有灾异。”

“哪有灾异啊婆婆,是要修路了,是好事。到时候路修通了车来多了,带婆婆全世界看花花世界。”焕焕道。

“现在人只修车路,不修人路,不修天路,不一定都是好事。”

“婆婆,啥是人路,啥是天路?”

“修人路是多行善事孝父母,给自己积阴骘;修天路是虔敬鬼神多发善心,给儿孙积福分。”

“我看等你老姑子二百五的寿限满了,也给你塑个像,立在娘娘身边,好教化世界。”焕焕奶奶道。

“在娘娘身边不敢,哪敢跟娘娘平起平坐,伺候娘娘這些年,立在娘娘脚底还可以。”

这老姑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年龄比焕焕奶奶还大好些,四五十年前忽然出现在云盖村的云盖寺山门前,先是在寺里擦供桌扫堂地,给和尚师父做饭洗衣,后来和尚被撵了,佛像被推了,佛堂改成了学堂,她便又给学校做饭。

后来农业社,在学校做饭也算工分,且还是样轻省活,便被干部指派自己亲戚替代了。老姑子被撵出学校柴房,她便在云盖村石板崖下搭了个草棚住,也下生产队劳动。再后来,被当“四旧”破掉的娘娘庙重新又起庙,她又住庙了。

听说她命很硬,克死三个丈夫十个孩子。先是嫁给老大,老大病死了,便带着老大的三个孩子转茬嫁给老二,生了四个孩子,土匪来了,见她漂亮,要抢她回山,做万人娘子,老二和土匪拼了命,老三带她逃命,夭了两个孩子,她又转茬嫁给老三,又生了三个孩子,结果老三被拉了丁,后来再无音信,说是死在火线上了。最后八个孩子一个也没有长到成家立业的年纪。

娘娘庙

这老姑子所住的娘娘庙就在葫芦谷右底石板崖的碎石坪上,背后靠山,前面对河,山出石板,这山乡的屋顶早先都覆的是这里的石板。

这娘娘庙的所在,先是一个坪,后来坪上长出一座坟,接着坟又长成庙,后来庙又化作坪,到最后,坪上还是一座庙。

早在很久以前,村里人盖房都要来这石板崖采取石板,先在这石面上烧旺火,再往烧得滚烫发红的石面上泼冷水,这样石面炸裂,就可以凿开石筋,层层剥下石板。或许是因为常常烧山炸石震酥了山体,也或许是长时采挖掏空了石基,甚而是如村民所说,是烧山炸石惹怒了山神土地,反正是这石板崖经常塌方,伤人死人,所以,日久经年,这石板崖便成了阴凄鬼瘴之地,令人谈之色变。

但是,在山民们有足够财力人力并成熟掌握拉坯烧瓦技术之前,石板几乎是覆盖屋面唯一的建筑材料,否则只能退回到覆盖麦秸稻草的时代了。而且采取石板,只此一处,别无下家。山民无奈,还得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采取石板,他们能做的,只是开采之前对这里的山神土地做一番祝祭。可是即便如此,到底神意难测,还是免不了塌方死人。

不知多少年前,云盖村有一个半绝户,一对老夫妇只有一个哑女,日子过得清贫,也无法招赘以接子嗣,也无力过继同宗子侄来传递香火。老夫妇双双老去,便只留下哑女一人过活。遗孤虽然口哑,但却十分善良贤德,凡有走村过寨行乞的人,她必饭食接济,在村里也很有人缘,扶老爱幼,扶贫帮困,甚至有那分家之后不被孝养的老人,她都助吃助喝,帮着缝补浆洗。后来哑女老去,族中子侄便将她草席一卷,草草葬在石板崖下的碎石坪,连个坟头也不起,只匆匆瓜分了那一点点房产。

后来村里有一家人盖新房,在这石板崖采取石板,却在一个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他正在石板崖剥石板,忽然有一个老妇人急忙慌张去拉他,他问干啥,那老妇人也不回答,似乎口不能言,只是一劲拉他,看那老妇面黄肌瘦,鸡皮包骨,穿着破烂,以为是个讨饭的在向他讨吃食,他便放下活计,去拿自己的干粮给她,可她却不要,只是一味地指山比划。可就在这个时候,听见“哗啦”一声山响,惊得他几乎心魂出窍,原来那石板崖又塌方了,他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他的惊叫也惊醒了身边熟睡的妻子,妻子问他,他便将梦里情景说给妻子听,妻子便劝他第二天不要去了:“石板崖经常塌方,梦里兆头也不好,那就先歇一天再去,明儿先去对门坡把几根椽料树砍了,不然到上梁时候还干不过心。”

果不其然,第二天他在对山砍树,就听见“哗啦”一声响,石板崖塌方了。他坐在对山一边抽烟一边回忆,不由得心悸,冷汗涔涔,要不是昨晚那个梦,这一刻他就会被埋在塌方下。

他将这事说给族中老辈,老辈也十分惊奇,说那石板崖下碎石坪果真葬着一个哑巴贤女,应是族里老姑母。只是原本就没有坟头,又没有人祭扫添土,年久日远,连土堆也几乎平了。而后,他再去那石板崖剥石板,仔细分辨下,才分辨出一个几乎被蚀平了的小土包,他还惊奇地发现,就在那小土包前他放了一块石板,连续十五天,他就把干粮和茶水放在那石板上,他当即觉得这一切有些神奇,便随即为那坟包添了土,砌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坟头,还在坟头前放了块方整的平石板,当成供桌,算是感激这哑姑的救命之恩。

人们对石板崖有了一些警觉之后,情况便有了很大改观。凡是来采取石板的人,不单是祝祭山神土地,还必于坟前祝祭哑姑,然后,便有族众倡议,村民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这坟前气气派派盖起了三间庙,索性将山神土地的灵位一起迎来,三神合作一处,左是山神,右是土地,而哑姑却在正中,且这庙宇也被叫作娘娘庙。

后来,村里人凡来这里采取石板,都必来娘娘庙里祝祭一番,劳累了也于庙中坐卧休憩。自此,这石板崖也再没有塌方过,再没死过一个人。

日转星移,岁月换新,娘娘庙的名气越来越大,神通越来越大,以后这十里八乡的山民,凡有个头疼脑热或者什么疑难杂症,总不忘去寺里跪佛拜菩萨,也必来这里拜拜哑姑娘娘。或许真是天怜民苦,竟然还真有效用,时间久了,甚至家猪发瘟,母牛下崽儿,都必来这里发一番祝愿,几乎村里所有新生的孩儿,都在这供桌上镇着寄名符。

就这样,哑姑娘娘就在娘娘庙坐食了百年香火,护佑这山乡生灵的世世代代。

杨箭沟

石板崖就在铁拐李造就的葫芦谷的右底,东出葫芦谷沿河上行十里,又有一条小溪涧汇入,这小溪涧所流经便是杨箭沟,焕焕祖孙便住在这沟里。

质朴而又充满想象力的山民,也同样将这奇景胜境生出凄美的传说。

话说蛮王看上了英姿飒爽且又聪慧美丽的杨家将杨八姐,痴心如狂,便止不住地厮磨纠缠,常常为八姐做出好些傻事,令八姐哭笑不得。时日既久,八姐也觉得蛮王这厮虽然五大三粗,野蛮莽撞,但也不无可爱之处,退一万步讲,最起码他那份痴心于憨直处更见真挚。被蛮王缠磨日久,八姐心底也常常泛起圈圈情愫涟漪,月夜卧眠时候想起,嘴角也会微微露出妩媚的浅笑,禁不住用手去摩挲绣枕,用牙轻轻去咬被角,觉得月亮格外明净,岁月更加温柔。

顽皮而大胆的八姐也同蛮王开起了玩笑,言道:“你若是把这两山背负在一起,让它们山顶挨山顶,山脸贴山脸,山腰抱山腰,那么我便也同你这样。”

憨而呆的蛮王竟一时间悟不出什么叫“我便也同你这样”,便问:“这样是哪样啊?”

八姐却莞尔一笑:“你说哪样嘛?”说完转身就走,留下蛮王在那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八姐刚走出几步禁忍不住偷笑一下,却又重新收敛表情,转身回来,故作正色道:“小子,那你心里想咋样嘛?”见蛮王一脸无辜,又接着说,“小子,你真是个憨憨!”说完又气呼呼转身走了。

这憨憨蛮王便将这“我便也同你这样”存在心里、念在口里、搅在脑里,如奉无等等咒,反复吟味,连八姐也都顾不上纠缠了。而八姐则偷偷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背地里乐不可支,笑得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大半月过去了。这一天,蛮王突然“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似的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继而又连连拍着说:“笨死了笨死了笨死了!”这才乐呵呵地开始行动了。

没想到这蛮王真的力大无穷,使出开天辟地般的神勇力量,竟真的将两山背在一起,眼看就要合上了,即将真的山顶挨山顶、山脸贴山脸、山腰抱山腰了,八姐就站在不远山巅,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这下八姐似乎着了慌,却又灵机一动,便信手拈起一块石头,恰从那两山合缝处丢下,就这样,两山未能合辙,留下一条缝隙。

而憨直可爱的蛮王满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喜气洋洋地跑去找八姐,要和八姐“我便也同你这样”。

八姐此时又羞又恼,说:“分明没有挨合,少来缠我!”抬脚便走。

蛮王又转身去取那夹在山缝中的石粒,没想到八姐竟然在远处搭箭瞄他,说:“小子,你要是当真取出石子,我就射死你!”

蛮王并不管顾,只是掰山取石,不料八姐竟当真射他,一箭穿山而过,迎面射来,不想蛮王躲之不及,正中前心,轰然仰倒。八姐赶上前去,脖抱蛮王在怀,言道:“憨子憨子,你咋不躲咋不躲呢?”八姐将额头抵着蛮王额头,眼泪扑簌流到蛮王脸上。

千余年后,当时八姐丢下的石子还夹在蛮王背合的两山之间,成了一线天夹石峡,峡底幽溪,游鱼潜底,青石粒粒可见,只是有一块巨石坠夹两山之间,恍似天落,摇摇欲坠,仰面观之,使人不禁胆寒。而八姐一箭射过,将这临近大山劙成两面,便是这十里杨箭沟。而那蛮王仰面倒地千年,肌肤骨骼化成雄奇山川,箭尾化成天柱,便是天柱山,而八姐误伤爱人,心中火烧,一拳打在南山,一拳打在北山,从此,南山便有个月亮洞,北山便有个太白洞,八姐扑面死在爱人心怀,化作石人,守在天柱山旁边,做仰天长恨之状。

这杨箭沟一溪中分两山,谷底清溪如线,溪水随势成潭,一到正午,太阳往过中天,日光灿然下注,处处清潭反出亮亮精光,自天下窥,如银线穿结粒粒珍珠。两岸多挂奇树,郁郁葱葱,点缀危崖黢石。传说当年铁拐李行云过此,口干舌燥时仰脖饮酒,就是为这珠光所诱,分心看了一眼下界,这才脚下一歪,将那酒葫芦跌在了这雾萦云盖的山川。

来信

这日,山静日闲,正是暑午时分,山间虽无艳阳,但也略略有些暑热。焕焕和奶奶便各端一个小凳儿,坐在杨箭沟涧边,每人一把龙须草,都在那里搓草绳。

日挪山影随移,不觉午热已渐渐脱去火气,祖孙俩也将小碗粗细一把龙须草搓成了两堆均匀细密的草绳,静静晾在涧边黑色石皮上。

长昼有闲,只见那潭里几只白鸭,静静卧在潭中,双眼迷离昏昏似睡,似将这午后睡意也传染给了人,让人萌生一些困意。

“奶奶去睡个小觉吧,午饭还早,等我饭好了再叫奶奶起。”焕焕道。按照山民规律,早晚太阳弱,故而下地劳作,中午日热阳毒,便都在家,所以早饭在九十点钟,午饭在三四点后,晚饭则吃在天黑。

“不敢睡,这阵儿睡了,黑里只有醒一夜了。”奶奶有些困意,但还是没有睡午觉的习惯。

“那奶奶,我们翻交交岔瞌睡吧。”

说时,焕焕就从后脖够过辫子来,便要解头绳。

“回去拿个线吧,解开头发扑着脖子热。”奶奶缓缓道,略略有些打哈欠。

“好。”應声时焕焕已经拾级上场进屋去了。拿了一缕毛线,是奶奶早时买给她做头绳用的,水红颜色。

重新落座,焕焕干脆将那凳儿放在近奶奶处的浅潭里,正好穿着草鞋,顺势卷起裤管,去水中坐着,轻脚踩水入潭,踢开一阵涟漪,荡到鸭群处,鸭子朦朦胧开眼似看非看,见并无甚可以惊怖,依旧眯眼睡去。

“焕焕!”忽有人叫。

祖孙俩循声看去,是山子爸爸。这杨箭沟只住着他们两家,山子与焕焕年纪相仿,从小相跟着长大。还跟着乡长和一个戴眼镜的,衣着并不一样,像是城里的干部或者老师,祖孙俩一边答应一边起身。

“焕焕,乡长有口信捎给你。”山子爸爸说。高瘦身材,草帽,已汗晒成米色泛黄的白衬衣,袖子卷到大臂,海着前襟,露出略有米粒大小几个磨破小洞的背心,黑裤子,黄军鞋,也卷着裤脚露出脚脖。言语间已经走到跟前。

“昨儿王部长打电话到区上,说你表姐媛媛三天后下来,要你到时候去乡上接一下。”乡长说。

“嗯,好的,谢谢乡长。”焕焕道。

“本来早前是打算和我一起下来的,昨儿却说还得耽搁两天。可是大后天一准儿下来,和市里另外派下来的两个工程师一起下来。”戴眼镜人说。

“这是市里来的总工程师,来帮我们规划修路,和王部长是老熟人。”乡长道。

“那都屋里坐吧,歇歇凉喝口水。”奶奶道。

“不了不了,我们进山去看看,山那边公路已经选准线了,我来看看这边该怎么施工。”眼镜人说。

说时三人已往深山里去。

中午刚听工程师带来口信,焕焕着即就忙活起来了,和奶奶一一盘算一一规划。先是给家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齐齐大扫除,像是学校组织大扫除迎接上级检查,又像是家家户户过年,锅碗瓢盆齐齐擦洗,从屋里地面到门外稻场,从羊圈鸡舍鸭寮厕所,到涧边小路石阶,都一一洒扫干净,连墙角的蛛网都一一扫落。又在卧房另外支起一张床。

下午放羊,焕焕又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山子,把她自己做的准备一一说给山子听,要山子帮忙做检查,山子一件件答应。最后她又逼着问山子,哪里还有什么遗漏,山子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缺漏,便玩笑说:“就差把羊猪鸡鸭都拖下涧去给它们也统统洗个澡了,洗得干干净净,好见表姐。”没想到焕焕当真就要把羊拖下涧里给洗澡。

逢集

焕焕得到口信的当夜,除了当空月亮和零零几点星子,整个山水再无一点光亮,就连萤火虫此时都完全收藏了行迹,可焕焕的纸糊窗却透出了一丝光亮,她是又在温习姐姐的信了。

外婆、焕妹如见:

今年暑假我将回老家来度暑,也是回老家去看外婆和焕妹,陪外婆过生日。

城市里的夏天十分炎热,常听爸妈说山里老家的夏天十分凉爽宜人,有山有水,有树林有小鸟,空气还十分新鲜,而且还有许多种美味水果,可以做许多消夏食物。听他们的描述,令我心中十分向往,真是迫不及待地想飞回去,去感受和亲近大自然,去感受爸妈长大的土地。

爸妈和我,还有弟弟,我们都很好,不用担心我们。就写到这里吧,另外还有一些事情,爸爸交代我回去慢慢跟焕妹细说。具体回去时间等爸爸给你们带信儿。

想外婆和你的姐姐

×月××日

姐姐的信焕焕是一读再读,简直都能像古诗课文一样背得滚瓜烂熟。

恰逢这第二日便是赶集日,焕焕早早起床,早早做了早饭吃过,备齐物什缠着奶奶一起去赶集,要给姐姐买蚊帐和被罩被单。

焕焕和奶奶走到街集上,看见街上热闹异常,到处都是猩红的标语和横幅,都在宣传修公路:“宁把血汗流干,也把公路修完!”“要致富,先修路!”“敢教日月换新天,也要公路进深山!”

远处河滩上聚集了好多人,甚至比这集市上的人还多,焕焕祖孙刚一走到镇集街面上,便有人看见她们挎篮里的物什,拉住问价:

“老婶婶,草鞋咋卖?多钱一双?”

——“我们要以愚公移山的精神……”——

只听见那边主席台上的大喇叭在喊话。

“五毛一双。”

——“要做盘古,再开天……”——

“老婶婶这草鞋织得这样细密,我要两双。”

——“要让公路进深山,要让儿孙出大山。”——

“两双九毛。”

焕焕看见那河滩公路两株高粗笔直的大杨树间搭着一个大主席台,一个横幅,是红色的布背,裱着菱形尖尖相接排布的黄纸,黄纸上面黑字榜书,“公路进深山誓师动员大会”,两边是一样格式的对联:

愚公精神流血洒汗矢志移山

盘古胆量开天辟地宁死修路

对联就吊在杨树树干上,两只大喇叭又挂在对联顶朝着山河大喊。

主席台下面河滩上挤着好多人,大多都背着背篓或挎篮挤在那里看热闹。

焕焕有些好奇,拉着奶奶也要过去看。

“嘿!这姑娘背着这么好的五味子哪里走?卖给我。”还是上回卖辣椒的阿秀嫂自背后拉住焕焕的挎篮,拨看里面的干五味子。

——“这里有十口棺材!……”——

“哈哈,这五味子不卖。”焕焕说。

——“就算是再买十口、二十口棺材……”——

“不卖背来干啥?”

——“也要把公路修通!”——

“专门背来馋你啊婶婶。”

“那我就连姑娘一起劫回家去。”

“现在可是和平年代了婶婶,可不兴劫匪了。”焕焕说。

“哈哈,那我明儿就上山落草,做个女大王,把些男的都抢去做喽啰。”

“那边会场上好些小伙子呢,阿秀不过去选一选喽啰。”焕焕奶奶也跟着开玩笑说。

“我才懒得去,我们家那位穷积极穷先进也在前面站人桩给人看,我再过去凑热闹,让他看见,回头又该说我多稀罕他,我还不信我就离不了他了。”

“舌头牙齿都在嘴里,哪有舌头不碰牙齿的,少来有得闹,老来有得好,磕磕绊绊,长长远远。”焕焕奶奶笑笑地说。

“婶子是过来人,说话就是宽慰人。”阿秀嫂又接着说,“婶子、姑娘过去看热闹吧,我再转转,给那死没良心的买个鞋面。”

焕焕和奶奶走过去看,从人缝里果真看见主席台下摆着棺材,棺材上又都扎着一朵大红花。

——“修路难免会死人,但这值得,这是造福子孙万代,他们都是英雄,都是烈士!”——

杨树上大喇叭还在喊话。

又从人缝里看见齐刷刷站着好些精壮青年,或者穿着草鞋,或者穿着黄军鞋,有的也卷起裤管,每人都拿一样工具,或者铁锨,或者锄头,或者身边靠着铁锤、铁钎,每一样工具上都扎着一朵小红花,每人胸前也都别着一朵小红花,运生就站在队伍中,阿秀嫂的丈夫也定是在里面。再往主席台上看,那天带信的戴眼镜的工程师坐在中间,乡长坐在右手最边。

走出河灘看热闹的人群,又回到街集上,那喇叭还轮换着发出各种领导的讲话声。

祖孙二人一边走动采选被面、被单、蚊帐,一面卖出挎篮里的物什。

这时候遇见游走在街上的募捐,有个人抱着一个大纸箱,上面黑笔小字楷书写着“公路进深山”,作拱形半圆包着正中一个隶书大字“捐”,旁边又有一个人拉着斗车,里面铁锨、锄头不一而足,车斗里又有一个箩筐,里面是些毛巾、布鞋、袜子,两人各自胸前也都戴一朵小红花。

焕焕抢步上前,娇羞带臊地踮脚把五毛钱塞进了大红纸箱,那是奶奶上一回赶集给她让她买发卡的,她没有舍得。

“谢谢姑娘,修好路姑娘出山上大学。”

焕焕害羞地笑了。

焕焕奶奶也从挎篮里拣出两双草鞋,丢在那斗车筐里:

“我的乖孙女力争上游,我这个老婆子也不能落后。”

“婶子不老,姑娘将来出息了,开车回来接婶子去住大城市。”6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密谋

从街集上参加完工作会议和誓师大会的乡干部,也乘着专车——拖拉机回乡政府。乡政府就建在云盖村。原来是祠堂,现在是政府。

这乡政府总共有四样现代化的东西,拖拉机是其一,另外三样就是一个话筒、一个广播、一个大喇叭。

话筒总是在主席台上,哪位领导讲话挪到哪位领导面前,用一块儿红布包着,但显然已被汗手磨敲得褪了色破了洞,因为每个领导讲话前都要用指头敲一敲,看是否能用,是否能把自己的声音让很远处的群众听到,话筒每挪一位领导,那喇叭都要“呲啦”好大一声。而大喇叭正是话筒的喉舌,主席台上说啥,这大喇叭就同时说啥,只是声音更加洪亮高亢。

当话筒不和喇叭连接在一起时,那喇叭又和乡政府办公室的广播连接在一起,借由大喇叭,人们从广播那里知道要大炼钢铁,要抗美援朝,要农业学大寨,要“文化大革命”,要赶英超美……

从县上通下来的广播线路伴随着一条简便车路。而这条简便车路便好像是为乡政府这拖拉机修的专路,因为一年里只有它高调走过,柴油机开动时,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大声响,于是停落在路边啄食的鸟雀立即四散,路上的闲鸡游狗也立即落荒而逃,好一阵惊叫狂吠,引得田地里耕作的农人都齐刷刷扭头观望,仿佛在行注目礼。

而干部们却无暇回应这注目礼,因为公路太差,颠簸得太厉害,干部们不得不双手紧扶车帮以保持平衡。

趁着拖拉机行驶在路的工夫,乡长又把今天开会的过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根据区长的指示精神和会议安排,他把接下来乡上要做的工作,按照轻重缓急排了个一二三四。这头一件,便是要为省上运回来的一些高科技精密仪器和修路物资找一个存放处。五百斤炸药,二百根雷管,还有各种仪器,需要很大地方。思前想后,乡政府不能放,没地方了,上面的专家再一住,就更没有地方了;仓库都是粮食,是满的;学校也不能放,操场倒是地方大,可是区长交代不能风吹日晒;全乡可以通公路的大地方都放不下,这可咋办?

对了!乡长灵机一动,放到娘娘庙!那里最好,本来三间屋就是一个大通间,除了一张供桌和那住庙老姑子支的一张床一个灶台之外,再没别的了,而且离公路又十分近,叫几个人一晌子就能把便道修到庙场。对!就这么办!让老姑子和机器挤一挤,顺便她那猫还能看着老鼠,可不敢让老鼠咬坏了高科技精密仪器,就是尿到上面也会给全区丢人,给乡上抹黑,而且尿到雷管和炸药上会损失国家财产。对了,机器一旦住进去,就不许老姑子再在庙里做饭了,雷管炸药跟前是万万不能见一丁点火星。机器住进去,逢初一十五也就严令不准人再烧香烧纸了,要是占地方,供桌神像也得搬走!供桌先放在那里也行,有可能还要放仪器,这得到时候看情况,毛主席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嗯,对!

还不行!老姑子不能在庙里住了!既然把仪器放进去,那么那些市上来的工程师专家肯定要在那里出出进进,而那老姑子又那样邋邋遢遢、不干不净的!对,得让她搬出来,灶得拆,床也得拆,留下猫看老鼠就行!那老姑子咋办?对,让她,让她住到学校柴房去,对,就是那里。还得找几个人好好把庙里收拾干净,千万不能失了体面。

还依旧得用大红绸布扎一朵大红花,像送劳模送新兵一样,去迎接省上来的高科技仪器和修路物资!

这头件大事要紧事,终于设想得妥妥当当,乡长又仔细理了几遍,天衣无缝!为自己周全妥善的处理安排,乡长禁不住嘴角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晨炊

媛媛要到来的当天早晨,公鸡刚刚唱过头遍,焕焕就起来了,轻手轻脚地开了大门,将夜壶送到厕所,就下到涧边向那潭里掬水洗脸,看见自己的脸影在东天月白照亮的水里隐隐约约荡漾。

之前就和奶奶谋划好了,想着姐姐从市里到县里,又要从县里经区上下到乡上,一定会饿肚,去接姐姐时,一定要给姐姐带些干粮。昨晚祖孙俩是说好等到鸡叫三遍,一起起来做的,可焕焕却违背在鸡叫头遍时就悄悄起来了。一方面,说好的做红豆粽子,这个她完全拿手在行;另一方面,姐姐回来了,她实在太兴奋了,即便昨夜晚睡,早上也还是早早醒来;再者,她想让奶奶多睡一会儿,奶奶年纪大了,瞌睡越来越少,总是腿疼翻转到后半夜,才能浅浅睡下。

就着隐隐月光和东天鱼肚白,焕焕就拣了粳米、红豆、笋叶往涧边浸泡淘洗。

“焕焕,你这可是破坏统一战线呦。”奶奶站在场崖边笑着对涧边的焕焕说,“说好的鸡叫三遍,一起来做,焕焕却抢先行动了?”

焕焕不料奶奶也早早就起来了,扭头对奶奶说:“哪有嘛,我是给野猫子吵醒了,再也睡不着了,就想着还不如起来找点事做,免得干躺着心慌。”

“真是这样吗?焕焕心里的小九九可别当我不知道。”

“我哪敢啊,当真是给野猫子吵醒的。”

焕焕又一次重复了自己的小谎话,似乎自己心里的小秘密已被发掘,便立即截住话头,换了话口:“奶奶你觉少,应该再多睡一会儿。”

“不睡了不睡了,再睡下去,让人夺了江山是小,一睡再不醒了,那就可麻烦了,我可舍不得只留焕焕一个人在这里惊着野猫子。”

“奶奶!”焕焕一字一腔地重复了这个字,语气里含着善意的埋怨。

“那煥焕还叫我睡去不?”奶奶也适时截住了自己的话头,不让它往那个阴郁的方向伸展。

“好好好,早早早,奶奶能像这涧水一样,一直流、一直流,哪里会有个停歇。”焕焕道。

“那焕焕可要做这涧里的小游鱼,不然这涧老流着也没啥意思。”

奶奶要焕焕早些做中饭吃过,等太阳过河再走,听那王姓工程师的话估计车程,极大可能傍晚才到。

可焕焕偏要吃过早饭就走,而且她的理由似乎更加充分:“赶晚不如赶早,万一姐姐先到,总不能让姐姐在那里干等着吧?”

刚说完这句话,焕焕又似乎觉得话中语气有点火药味儿了,不该这么直撞地抢白奶奶,更何况奶奶也确实是一心为她着想,怕她在乡上等得着急,也怕她去早了无处吃中午饭,会饿着。想究了奶奶的一片苦心,焕焕为刚才的一点莽撞后悔了,又转变语气,软语央求起来:“哎呀,奶奶,就让我早去吧,吃过午饭太阳大,就是太阳躲山了,太阳晒过的地也烙脚啊,还是让我早去吧。”

奶奶也只好依从她。

这样,吃过早饭,焕焕将已在涧边刷洗过的挎篮背起,挎篮底就用新鲜桐树叶子垫着、盖着祖孙俩新包的粽子。

山子

山子知道焕焕今天要下乡上去接她的表姐,焕焕前脚刚走,山子就来了,还是如同以往,焕焕不在家时,山子就吆了他的羊会同焕焕的羊,一并去山里放。

“奶奶,焕焕已经走了吗?”

“走了。”

“这早就走了,市里车下来,咋样也得到后晌。”

“是呀,我也这样说,可是那个小倔强我又拗不过她。”

“哈哈,她是太想表姐了。”

“可还偏是嘴上不肯认,小倔强!”

“那奶奶,我就先把羊吆上坡了。”

“那有劳山子喽。”奶奶又似乎想起什么来,接着说,“天没亮就起来拾掇,给包的红豆粽子,拿走一些,还有好些冰在井里呢,山子去拿。”

“留着媛姐吃吧,兴许她爱吃。”

“她又能吃得了多少,故意做下好些呢,是焕焕叮嘱我说给你留的,山子不拿些回去,回来又该怪罪我了。”

“哈,那谢谢奶奶了。”

“多拿些,给家里爸妈小妹也拿些。”

山子便径直去开了羊圈门,还挎了那门上挂的猪草挎篓。

山子小妹也挎着猪草篓子,已经捉着自家头羊的项圈在那岔路口等哥哥了。

山子自小长养在这山林,这里的一草一木,春荣秋枯,他都已然熟稔在心。手脚麻利的山子很快就和小妹寻满两挎篓猪草,便无所事事地坐在临涧的石皮上,双脚支地,双肘撑在膝髁,双手又托着腮帮子,嘴里叼着一根随手揪来的狗尾草,一会儿看看涧,一会儿看看羊群,一会儿又仰天躺在石皮上,看看天、看看云,过一会儿又重新支撑着坐起来,却总是不住地口舌配合着,将衔在嘴里的狗尾草,从左嘴角一百八十度弧圆移到右嘴角,然后再同样旋移回去,如此往复。心中若有所思,有所不耐烦。想着焕焕此时可能坐在乡上的哪个地方等表姐,晒不晒,渴不渴,焦急不焦急!

忽然,山子恍悟似的闪身起立,将那狗尾草用力唾到涧里。坐到妹妹身边:“我有点事,太阳走到南山腰就回来。”

“你是要去接焕焕?”

“叫焕姐。”

“不叫!才比我大两月。”小妹抢白。

“大两月就是大,大一天都是大。”山子又似乎苦口婆心地说,“我怕东西多,重,她背不动。”

“背不动还有她表姐。”

“哎呀,她表姐娇生惯养的,哪能像你一样经磨能干。”

“少哄我,我不吃你这一套。”小妹说时又将针在发际划了油,仍旧走针绣花。

“哈哈,不理就算是允了,回去不许跟妈说。”

“赖皮,怎么不理就算允了?”

“要是不允,那你這鞋垫纳给谁?”

“给爸,给叫花子,就是不给你!”

“明明就是我的脚样儿哦,还说给爸给叫花子。”

“走走走,赶紧走,走得远远的,最好再也别回来!”小妹似乎被戳到了心密处,有些无计可施。

“哈哈,最多两个钟头就回来,记住了,说好的不许跟妈说。”

山子一边系紧草鞋带子,一边说:“你焕姐给你留的粽子,我给你放在篓里了,饿了你就吃,可是得给爸妈留些,别贪嘴都吃完了。”

“不吃!谁稀罕!赶紧走!”

小妹说时,山子已经背起焕焕家的篓子,跃过涧,一溜烟去了。

山子一气小跑到焕焕家,还把篓子轻轻放在羊圈门口,都不及给焕焕奶奶打个招呼,就下台阶走了。

盼姐

“你咋来了?”焕焕看见山子正向她小步跑来。

“媛姐还没有来吗?”山子看见焕焕蹲在乡政府门房儿的台阶上,就着屋檐的一点阴凉地,正用个草帽子在扇风。

这乡政府坐落台地,靠山面河,前面是宽阔湾地,午间很热,远山近树,都是蝉噪一片,大太阳晒得地面焦热生尘,偶一阵山风行过,夹杂着暴晒后莲池稻田里的泥水热气,往脸上一扑,甚至像是挨了一个耳光似的,更觉火辣辣地烧脸。

“大毒太阳,你瞎跑啥!”

“我怕媛姐拿的东西多。”山子说着,也就势挨着焕焕坐到那墙根儿,可又怕她热,又往旁边挪了挪。

“我这不是背着挎篮吗?”

“不是怕多拿不下,是怕重拿不起。”

“没事,还有姐姐。”焕焕看见山子的额头上还直渗着汗心儿,太阳把脸晒得红辣辣的,就用草帽给他扇风。

“渴不渴?”山子看见焕焕热得已将刘海儿高高推起。

“有点儿。”

“路上摘了些羊奶子 ,给你吃。”山子一边说,一边打开用桐树叶子做的圆锥状果包,里面是水灵灵的、红红的羊奶子。焕焕拣了一个吃,山子一只手托着果包,一只手又用胳膊去抹额头上的汗,焕焕又拿草帽给他扇风。

“我来吧,你吃。”山子说时接过草帽,却只是在给焕焕扇。

“自己扇,我一直坐在这里没动,还不是太热。”

焕焕和山子坐在那南檐下仅有的一点阴凉地,看着艳阳下的屋檐线还似乎一点一点向他们逼近,直赶得他们的脚尖儿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焕焕同山子不觉四目一对,相视无奈一笑。焕焕便将方才用作果包的桐树叶子盖在山子穿草鞋裸露被晒的脚背。

而山子也看见太阳渐渐地开始啃咬焕焕的蓝面方口鞋,便把手中的草帽盖在了焕焕脚面,说:“越扇越热,还不如静静坐着。”

终于,看见屋檐线一点点扯长,一点点偏西,先是下了台阶,一个台阶接一个台阶退下去。退到近处的苞谷地,又退到河湾的秧田和莲池,终于依依不舍地过河去,有些疲惫似的,攀攀扯扯地上南山去。

“太阳过河了,先回吧。”

“都等到这时了,干脆就等到一起回吧。”6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回去迟了,婶子又该说你了。”焕焕道。

“不要紧的,我等你一起。”

“回。”焕焕道。

山子起身,顺势跳下台阶。

“等等。”焕焕起身,又拿了两个粽子,直接扣到山子手上。

“留下给媛姐吧。”

“还有六个呢,她吃不了那么些。”

“可你自己一个都舍不得吃,大半天了,水米未进。”

“我不饿。”焕焕一边说,一边又把那草帽扣在他头上,说,“戴回,过会儿就退凉了,就用不上了。”

见亲

眼看着太阳已经躲到西山背后,好容易见到一辆汽车从河湾驶上来,车后跟着一路灰尘。

车到乡政府门口停了下来。一个少女走下车来。

葱白的太阳帽,帽帮上有一个水绿色丝带扎的蝴蝶结,帽檐镶着桃红色边儿,白皙皮肤,高挑身材,玉色短袖,过膝百褶裙,白凉鞋。

“姐姐!”是四年未见的姐姐,焕焕迎上前去。

“朱叔,这就是我的表妹,她来接我。”媛媛对车里司机说,但是分明有些别扭。

“这是朱叔,是我爸的战友,现在在县委开车。”媛媛介绍说,司机也象征性地对着焕焕点头示意。一个朴素的农家姑娘,梳着两条辫子,蓬松刘海儿,肤色黄而略黑,白色单褂,高高卷起袖子,蓝色长裤,穿一双方口鞋。

“叔叔好,叔叔一起去家里吧。”

“哪有时间啊,现在还得赶回县里去。”媛媛连忙接过话头,倒似乎在替司机解围。

“不了不了,还有两个工程师歇在县里,明天开完会还得送下来。”司机说,又道,“你们表姊妹俩长得可真像亲姐妹啊。”

媛媛有些尴尬。司机本意是想说两人长得十分相像,可话说出来了,才觉得有些冒失。

可是聪明的焕焕早已明白就里,插言道:“哦,那叔叔有机会一定得来啊。”

“一定,一定。”司机一边说,一边就转身去拉后排坐上的提包,却又因为坐着没动,扭身回去胳膊使不上劲儿,没有提起来。

焕焕立即上前,准备去拿,却发现自己打不开车门。

媛媛去打开车门,却没有自己拿,拉敞车门,等着焕焕去拿。媛媛说:“都是给你带的东西。”

媛媛说完“嘭”的一声关上了车门,焕焕提着行李,媛媛已经开始跟司机道别了,车子已经发动。

“朱叔去市里了一定到家啊。”

“肯定去,还和你爸喝两盅呢。”司机道。

车子刚掉过头走了。媛媛便道:“谁让你叫姐姐的?”

“我忘了。”

“忘了忘了,从小就教你当着外人面儿,只能叫表姐,本来就长得太像,你还不改口,真想害得爸爸也回来种地啊?”

焕焕默默地提着提包,放在臺阶上,便伸手去够墙根儿的挎篮。

“哎呀,别放这儿,脏死了!直接放里面嘛!”

“里面有东西,我给姐……姐姐包的粽子,姐姐要吃吗?”

“别吃了,天都要黑了,赶紧走,我在县城吃过饭了。”

“哦。”

焕焕将桐树叶和粽子拣出来,要腾出挎篮来先放提包,不然要压坏了粽子,可才发现粽子无处安放,正准备往提包上放。

“湿的,里面是衣服,滋了印了!”

“哦。”

“哎呀,别折腾了,就把提包提着走吧。

终于,姐妹俩收拾出发,焕焕提着提包,背着精心刷洗过的竹篾挎篮,里面装着给姐姐包的粽子。姐姐走在身边,背着一个十分洋气的小书包。上面拉链上还缀着一个精致可爱的小熊娃娃。

走出约有几里地,媛媛从背包里翻出两根香蕉,分了一根给焕焕,自己拿来一根剥着吃。

却发现焕焕并没有剥开来吃,就问:“怎么不吃啊?以前教过你的,也忘了怎么吃吗?”

“姐姐吃,我不饿。”焕焕道。

粗心的姐姐并没有发现妹妹提着沉沉的包,根本没有余力腾出手来剥香蕉。

见山

媛媛昨天下午从乡上回来,走了十里山路,晚上又与外婆焕焕闲话半夜,沉沉一觉醒来,却发现外婆与焕焕都已起床。

媛媛推被坐起,却不禁打了个冷喷嚏,禁不住双手交叉了去摩挲双臂,原来胳膊上早已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虽是盛夏时节,可这山乡清晨竟凉如深秋,听见窗外晨鸟啁哳,一派岑寂中又有雀跃生机,才知并非深秋衰败之意。

或许是刚从城市来到山村,对这巨大的温差还不能习惯吧,短袖罩上长袖都似乎有些冷,心想着开箱子找一件焕焕的衣服再披上,可焕焕到底小两岁,身量差些,都穿不上。却看见箱子里外婆一件单褂,提起来一看,竟是一件老式斜襟盘扣的!媛媛竟突兀来了兴致,觉得这样的古朴样式倒很是朴素大方。便拿出来穿上,略略有些肥且长,不过挽起三寸袖子倒也正好,媛媛起手提袖看了看,禁不住笑,真像电影电视里的旧社会妇女啊,滑稽如戏。

耐着这清晨突兀的兴致,媛媛走到门外,站在稻场,这才清楚看见这山居全貌。

出门见朝阳在山,格外亮白耀眼,晴空深碧如洗,蓝天横抹白云一缕。两山夹峙,一谷中贯,宽不过十米,一条小涧,涧行犬牙嵯峨分两岸。南岸背阴,丛生高树,直干掩映高冠,一片深绿近墨。山坡密生植被,松柏交枝,灌木密附,直上山顶。

回身看时,北岸向阳,椿树亭亭如盖,杨树枝枝向天,柿树老虬,黑干绿叶,小果隐现叶间,各种果木低矮者,更是难以尽数。阳光下射,层层穿过树叶,明灭闪现,风摇树动,落地点点光斑跃动。晨鸟相逐,穿林而过时,声声啼脆。

三间正房,土墙木窗,石板屋面,接着正房右面山墙的是密密的一片竹林,竹林前面是一圈儿竹篱。

再看沐浴在阳光下的北山,杂草灌木为浅淡的绿,高树乔木是深浓的绿,深浅相杂,浓淡相宜,群山接天。

“呀,几天不见,焕焕一下子长这么高了!”6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媛媛正沉浸在这如入世外桃源的陶醉中,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小跳,即旋身回看。一个妇人背着个挎篮,正立在那涧边上台阶处看她。

“哦,不是焕焕啊。”

“哈哈,婶婶,是我表姐。”焕焕双手提着木桶出得大门来,歇在台阶上。

“我就说嘛,咋能几天不见就一下蹿这么高。”

“奶奶就这几天过生日,表姐也顺便回来过个暑假。”焕焕又对姐姐说,“表姐,这是杨家婶婶,这沟里就我们两家。”

媛媛这才向那妇人微微笑了一下。

“表姐来了,焕焕怕是没工夫赶集了,我去赶集,焕焕有要捎带的东西吗?”妇人还一直盯着媛媛看。

“沒啦没啦,该有的上几集都买齐了。谢谢婶婶。”

妇人走后,媛媛问:“外婆呢?”

“去给秧田放水了,奶奶每天起来,都说要活动活动。”

“刚才那个人老盯着我看,看得我怪怪的。”

“哈哈,城里学生跑到山里来穿大襟,跟个神婆样的,以为你怕是下乡演戏的,谁见了不多瞅两眼稀奇。”

焕焕说完又提起木桶往猪圈跟前去。

那赶集过路的妇人便是山子的母亲,她方才确实盯着媛媛看了良久,倒不是因为没有见过城里的年轻漂亮姑娘,也不是因为媛媛穿着搭配十分怪异,在她心底是有别的思想,和几乎令人难以想象的深谋远虑。

变迁

对外说起,山子与妹妹是一对兄妹,可其实不然。

山子妈妈只亲生了山子一人,山子妹妹是抱养的,而这其中还另有隐情。

旧社会重男轻女,大多数家里都是男多女少,所以有女不愁嫁,有儿常愁娶。而在僻远山区,劳动量更大,所获却少,故而更加是男多女少。穷家山民,因为河川土地资源有限,再者战火匪患,不得不迁往深山。但又因为居住深山,即便有子,也确实难以娶养。故而居山穷家有了儿子之后,常常去那些生女不能养活的人家,抱养一个女婴,做童养媳养大,日后成礼延嗣。

到了新中国成立后,虽然社会改变,政府明令不准童养媳,讲究婚姻自主、婚姻自由,而且集体活动和劳作的机会增多,不再是一家只守一面山,不再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男女青年接触的机会也多了,的确可以婚姻自由了。但是居山穷家有子愁娶的状况并不能彻底解决。新社会风气好转,不再常有盗匪战祸,且生产力提高,河川能够养活更多的人,人们便不再愿意躲进深山,过樵采狩猎的苦日子,乐得集聚宽阔河川,享受新时代新生活,更少再有年轻姑娘为避战匪嫁往深山或者还守在深山。

深山居民们还不得不沿用成例,只是巧换说法。再抱回养女来,也不做童养媳叫法,只做女儿将养,让孩子以兄妹相称,也并不说破是抱养之事。

待到子女懂事成立,如果儿子可以从别家娶到姑娘做媳妇,便将养女作亲女出嫁,始终不说破身世,始终以兄妹相称待。可是如果儿子实在无法迎娶,便将养女身份说破,让假兄妹成为真夫妇。

山子父母抱养小妹也是这样的想法。可其中偏偏又出现了一些新情况,让山子妈妈有些作难。

起初,山子妈妈已经从别处抱来小妹三个月了。却听说邻居穆医生门口星夜被人送来一个弃婴,送来时身上揣着生辰八字,是已经半岁了,老医生夫妇便将这天降孤女唤作“焕焕”抚养着。

这杨箭沟本只有这两户人家,焕焕和山子从小做玩伴一起长大,耳鬓厮磨,可谓青梅竹马。焕焕又确实聪明勤快,山子妈妈便是十分怜悯更加十分喜爱,便视作准儿媳,和山子并妹妹一样看待,凡衣服鞋袜,有山子妹妹的,定也有焕焕的。如果说焕焕自小长大,除了爷爷奶奶抚爱之外,还曾多少获得一些母爱的话,却是得自这位婶婶,而并不是城市里的那位生身母亲。山子爸妈也常常帮着老医生夫妇种地营务,对待焕焕和老夫妻远胜那城市的女儿女婿,十分和睦,两家亲如一家。老夫妇十分感激,也乐得消受,打算等将来双双老去,便将这所有田产房产做酬。山子妈妈便想着永不说破小妹身世,将来长成只做亲生女儿出嫁。

本以为一切都能如愿成就,谁料想,四年前又出了意外。

四年前的夏天老医生下世,在城里的女儿女婿回来奔丧,执意要把焕焕和老妇接到城中居住,以便照顾老人,方便焕焕上学,便将这山里一切安顿,做永诀之想。

不想两个月后,焕焕并奶奶又重新回来。风闻说是,焕焕和媛媛长得过分相像,被媛媛爸爸王天赐的政敌以为口实,举报天赐超生,按政府要求要革除公职。天赐无奈,只得还将祖孙重新送回,并上下左右不少打点,才算勉强平息风波,保住前程。

虽是风闻,但天赐如此心虚,实在不能不让人生疑。这一新情况,也迫使山子妈妈不得不重新盘算山子的终身大事。心想,如果焕焕真是天赐亲生,不管住在山里多久,到底都是落难公主,不可能在这山里长久,迟早是要回城还朝的,最迟不过等到连这剩余的一个老人也下世,这样一来,山子与焕焕便无缘未来。故而,这个深谋远虑的妇人似乎在做两手准备。一方面亲待焕焕依旧如往时,另一方面,又先对山子小妹单方面说破,想让小妹慢慢笼回一些山子的心思。小妹经妈妈一点就悟,正值处子春心,很快就转换了心意,全然和母亲一条战线,以亲妹妹的身份,怀着情哥哥的心思,可却对那憨头憨脑、全然不着意体察母女心意的哥哥无可奈何。

山子妈妈如今亲眼所见媛媛和焕焕如此相像,明眼人一眼便知,肯定是天赐一心想生儿子,却无奈国家计划生育,才弄出这天降孤女的瞒天过海计。当初因为只是风闻,多少还存着一点奢念。如今眼见,确定无疑,越发觉得焕焕不是久留之人,山子妈妈在心里盘算,也许是时候找机会对那傻小子全部说破了,不然到时候痴根深扎就真的难了。

凉鞋

吃过午饭,焕焕便提过草鞋来换,准备放羊去。

“给你买的凉鞋咋不穿?”媛媛问。

“上坡费鞋,新凉鞋穿坏了可惜,留着秋里上学再穿。”

“值几个钱,穿烂了我再给你买,到时候托人给你捎回来。”

焕焕其实很想穿姐姐带回来的新凉鞋,粉红色的,很好看,学校里也只有老师或者乡干部的孩子才有凉鞋穿,在学校里,能穿着塑料凉鞋走路,那可是一种让人羡慕的荣耀,能让人立即高人一等。接姐姐回来的当晚,姐姐把凉鞋拿给她试,焕焕十分爱惜地上脚,舍不得下地踩试,还是踩在床上试的,光滑的塑料凉鞋,贴着脚底凉凉的,一脚踩实,那一股淡淡的微妙的凉意,便似乎一瞬间抓住脚心,从脚心到天灵,一种沁人心脾的激动溢遍全身,那一晚,焕焕干脆就穿着凉鞋睡觉,夜里起夜,都是穿着凉鞋再去靸那地上的布鞋。

媛媛已把她放在床头的凉鞋拿出来放在焕焕跟前了:“你穿凉鞋,我穿你的草鞋。既然是回来农村,我就做一回地道農民,我穿草鞋去。”

“姐姐你也要去吗?”

“那当然,留我一个人在家有什么意思。”

“奶奶还在家啊,姐姐可以陪奶奶,看奶奶织草鞋,听奶奶说许多故事。”

“听故事什么意思,我要上山,要去放羊。”

“可以在涧边钓鱼的,潭里的鱼钓起来晚上就可以做着吃。”

“钓鱼改天再说,我今天就要放羊。常听爸妈说他们小时候放羊,我今儿也要放一回,看是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感觉。我们今天去哪里?”

“土地堂,土地堂的五味子都熟透了,再不打回来,就该让虫子都咬落了。”

“好!就去土地堂,放羊采药,妈说小时候夏天上山摘五味子,秋天上坡打连翘。”

言语间,媛媛当真换上了焕焕的草鞋,道:“你的衣裳穿着小,这草鞋倒能穿。”

“哈哈,‘草鞋没娘,能短能长,短脚穿短,长脚穿长,瘦脚穿瘦,胖脚穿胖。”焕焕一边说一边蹲下去给媛媛系好草鞋带子。

焕焕背起挎篮先出门去,媛媛也咬着皮筋儿,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将蓬松的头发重新拢紧扎起。打头一个老山羊,领着后面大小五个,都是清一色的白,一边走一边还不忘低头卷一口稻场篱笆根的野草。

“要下雨,姐姐还是别去了吧。”

“你咋知道?”

“到处都是蚂蚁在搬家,羊身上也在潮汗。”

“下雨才要去呢。”

焕焕从屋里拿出斗笠并一个草帽,挎篮里还放着蓑衣。

“呀嗨,还真有这老古董哎!”

见到雨笠,媛媛似乎大为惊奇,禁不住抓过来看,竹篾编的大檐,笋壳叶儿压的底子。

“草帽城里也见过,可没想到还真能见到斗笠,还有蓑衣!”

媛媛说时手中翻看着斗笠,又去提那挎篮里的蓑衣,是龙须草编的,刷过桐油。

“待会儿下雨,我一定要试试这‘烟蓑雨笠!”媛媛一边说,一边又把那斗笠戴上头去试。

游山

土地堂就在焕焕家西南边两里多,一个四五床席大的土坪,有一间石板小屋,不到一米五高,大约一米五见方,里面供着两尊泥像,一个土地公,一个土地婆,彩绘几乎已经斑驳脱落殆尽,里面却密密挂满了新旧红布,小屋几乎被红布塞满,只留泥像脚前一个砖台,上面有香炉,炉灰满溢落在砖台上,两侧的红蜡泪成好大一个滩块,屋外檐下一个大的灰盆。

“姐姐来,磕个头,待会儿说不定要在土地庙后避雨。”焕焕一边磕头一边道。

“不磕,这地上全是黑灰,多脏啊,再说……”

“公公不怪,姐姐刚来,我替她磕了。”焕焕着即又拜了三拜,起身来拍膝盖上的土。

“焕焕!”不待媛媛说完,就已经听见有人在叫焕焕了。

媛媛循声看去,一男一女两个少年,赶着八只羊,不过中间有三只是黑色的,毛色都不似焕焕家羊净爽,男生也背着挎篮,跟着的女生,约略比男生小些,两人正从涧边上来。

上到土地堂来,男生放下挎篮在身边,里面是叠在一起的两个斗笠,还有一窝白色塑料油纸,两人已然跪地一齐拜了三拜,这才起身,一边拍膝土,一边道: “是媛姐吧,我叫山子。”

“哈,常听焕焕说起你。”

“媛姐。”身边的女孩子也叫了一声。

“这是我小妹,红红。”山子说。

“这可了不得了,没想到这山里还有这样的奇人异士啊!自然卷的头发,竟然还是高鼻梁,真像是外国姑娘。”媛媛说着,一手就去摸她的卷刘海儿。

红红因为媛媛的这一番称赞,有些害羞,低下头。可低下头时眼珠子上下滚动着,已把媛媛齐身都打量了个遍,尤看见媛媛那双白白细腻的脚穿着一双黄脏的龙须草鞋,极是不协调,又一转眼珠,余光看见焕焕不白的脚上,穿着一双新的粉红色塑料凉鞋,半卷到小腿的裤管儿下,露出有些黝黑的脚踝和脚颈,同样有些不协调。

“哈哈,‘头发有臼,银子上锈,奶奶说红红将来是个富贵人。”焕焕道。

说话间,羊群已经上了山坡。

“表姐,你就在这土地堂坐着,我们上去打五味子,估计天要下雨了,我们再下来。”焕焕一边说一边将蓑衣取出来,铺在跟前一株桑树树荫下的平地上,让媛媛坐。

“不,我也要上去,上去打五味子。”媛媛说时已攀着想登向高处,怎奈脚下滑脱,焕焕抢步上去扶住,险些跌倒,彼时踩脱山面浮土,土粒并渣滓已流进脚底心并指缝间,这对鞋里难得进过沙子的城市姑娘来说,已是太大折磨。媛媛退下来“哎呀呀”叫着抖脚隙的渣土,又寻另处攀向高处,好容易上去两步,又因为手中攀附的灌木草蔓被扯断,失了重心,山子和焕焕一起拥上,才算扶住。

“哈哈,表姐,还是别上了,等你上到地方,估计都该到下雪天了,哪里还用打五味子啊。”焕焕道。

“哎呀,媛姐的脚被刺破了。”红红说着以手指处。

四双眼睛看去,果然一厘米长的一个血道在那白白的脚脖,媛媛经这一指认,这才觉得火辣辣刺痛,所幸只是刺破皮。

“媛姐别去了,坐在下面吧,蘸点唾沫抹一抹,保证不痛不辣,马上就能结痂,将来还不留疤。”红红道。

“那红红也别去了,留在下面陪媛姐说话。”山子道。

“不,我得上去。”

这是红红下意识的反应,但凡山子和焕焕单独在一起,她心知也没什么,但是到底于心不安,总觉得心里不自在,都要跟在身边。

可红红转念一想,果真媛姐和焕焕这样相像,分明就是一个娘生,留下来陪媛姐,兴许能从媛姐那里知道焕焕以后到底是哪个归处,便又道:“好吧,媛姐一个人坐着也怪闷的,我就在这里陪媛姐,后晌有雨,我也懒得上下跑。”

探底

山子和焕焕各自挎挎篮上山去打五味子,红红与媛媛并坐在蓑衣上。

“那是桑树吗?”媛媛指问。

“是,媛姐吃桑果吧。”红红道。

“没有竿子打,难不成上树摘?”媛媛道,见那桑树约有老碗粗细,中腹平白干裂,如唇吻露齿般露出二尺来长一段树芯儿,最宽处可容掌,至两端又渐缩合,叶大如掌,叶间从深紫到浅红再到青绿桑果隐现其间,累累可爱,望之令人生津。

红红起身。仅朝那树干裂腹露芯处,就是两脚,只见枝头紫黑全熟的桑果“哗”一声如冰雹落下,触地有声,媛媛就铺地蓑衣上拾取,粗细如小指节,如大拇指节长短。

“蓑衣上的可以直接吃,地上的有土,我去洗一下。”红红一边说,一边将地上的往斗笠里捡。

“你真厉害,两脚就能踹下这么多。”

“哈哈,那是因為我踹到了它的要害处,所以才掉得多。”

“哪里是要害?为什么?”

“其实,树跟人一样,踹他肚子肯定要比踹他屁股疼得多,那露出来的,就是桑树的肚子。”

“那为啥它要把肚子露出来给人踹呢?”

“哈哈,这是个传说,也是奶奶说给我们的。”

“什么传说?”

“哈,等我洗了果子回来再给媛姐说啊。”说时,红红已经几步下到涧边。

红红洗完桑果,旋即又返身上来,仍旧挨着媛姐坐下,将斗笠托到媛姐面前,只见那斗笠下还有滴水如坠珠:“媛姐边吃我边讲。”

“好,你也吃。”

红红也拣一个送进嘴里:“奶奶说,东汉皇帝刘秀落难时候,夜卧在两棵树中间,一棵椿树,一棵桑树,正当他饥渴疲累难耐时候,忽一阵风过,好些粒子打在肚皮上、脸上,用手摸来尝试,湿软酸甜,饥渴顿解,睡虫来咬,他便昏昏想睡,就随便用手拍了拍手边的一棵树,说,‘我做了皇,你就是王,长高长长,好做栋梁。后来刘秀当真做了皇上,他拍封的树果真就封了王,可他不知道,其实掉果子的是桑树,而他拍封为王的,却是椿树,就这样,阴差阳错。桑树抑郁在怀,久生怨气,不能排解,终于憋得肚子开裂,将要害露在外面。所以,只要轻轻一脚踹在要害,再粗的桑树都能震动。”

“哈哈,这桑树运气也太差了吧,丢了封王,还气破肚皮,让人一踹一个准。”媛媛道。

“小气鬼,活该踹!哈哈。”红红接着又说,“媛姐你们城里不讲这样的故事吧?”

“城里没有这些故事,这些故事好有意思,比书上的精彩多了。”

“那等到时候焕姐回城了,就可以经常给媛姐讲这些精彩的故事了。”

“哎,也不知道我爸是咋打算的,外婆终究有一天会老,焕焕也不知道该咋办,我这次回来就是因为市里又有人告我爸超生了。”媛媛叹道。

显然,媛媛并不能猜度红红的用心,不经意间,几乎将所有真相都告诉给了红红,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不该说这些不开心的,我给媛姐唱首歌吧,还是奶奶教的。”红红道。

“好啊好啊,听我妈说,外婆原来是江口码头船总家的小姐,会唱好多船歌渔歌。”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啊摇。

为了那心上人,起呀么起大早。

也不管那路迢迢,我情愿多辛劳。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一心想着他呀他,我想得真心焦。

为了那心上人,睡呀么睡不着。

我只怕他找不到,那叫我怎么好。

……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三步两步跑呀跑,快赶到土地庙。

我情愿陪着他,陪呀么陪到老。

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焕焕奶奶出生长大的江口,是个远近闻名的水旱码头。下游满载南货的船只逆流上行到这里,便只能靠岸,再往上委实水浅,不堪行船,所有货物由这里着岸,换由北来的商客,改用骡马驮运到关中,甚至更远,船只也便再载满北客的北货,以及当地附近出产的桐子桐油、药材地毯,再顺流而下。

焕焕奶奶的祖辈几代打拼,颇是积攒了些家财,两个哥哥带着两条船,在江湖上往来,她家确实是这码头上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可偏在那一天,一切都暴风骤雨般翻覆了。

家里被扑搜一空,连人都没有幸免。父亲和两个哥哥被下重手吊打,终于,不过几天,老祖母便在折磨惊吓中去世。

又听说后面的人马撵上来了,这伙儿人才收队,匆忙间收拾了东西,开拔往北山去了,两个哥哥还随了去。

果然,不到半个月,那批人马真的跟上来,镇上的农户一样是派粮派夫,可她家却不一样,两个哥哥被判为通匪,她的父亲就没了命,她的两个嫂嫂都要被派去慰劳队,包括她。

就在此时,人老几辈都在她家做长工的穆姓小伙子,星夜带她出逃,逃到这百里外的深山老林,杨箭沟。

杨箭沟原住着一位老中医,听说是前朝汉阳城的秀才,为避战祸,携家随船,躲进深山,施药救人,这秀才夫妻一双儿女双双夭亡,焕焕奶奶便同这穆姓小伙子一同将老秀才夫妇养老送终,老秀才把他一生所学医术悉数教给了穆姓小伙子,便有了这誉满乡里的穆医生。

护姐

媛媛和红红坐在土地庙前,眼看着乌云压行过来,山子和焕焕匆匆从山坡上下来,湿风中已能闻见雨腥。

“回是来不及了,快躲吧。”山子道。

于是焕焕帮姐姐戴起斗笠,却将蓑衣反穿胸前,拉姐姐转到土地庙后面,以背贴墙蹲下,屋檐出墙不过一尺多,屋檐已压着斗笠顶。檐下只能勉强蹲下三人,媛媛居中,红红在左,焕焕在右。帮三人整顿已毕,山子无处屈身,只能戴着斗笠披油纸蹲在对面。

忽而,一声惊雷如爆炸。媛媛正游心散性间,听到轰然巨响,震耳欲聋,吓得失声惊叫,直去攀抱焕焕。雷声紧作,声声紧逼,每一巨响,媛媛都颤身一缩。焕焕便将姐姐就身揽腰勾抱在怀。闪电连连将乌云笼罩的昏黑巨炽如昼,复而昏,复而昼,如此反复。

雷声渐歇处,渐渐听到雨声自东边逼来。

霎时,眼见雨落如撒豆,迸溅眼前地面。瞬间干土浸湿,土地庙屋檐雨线如帘,渐而线粗如注。

由于媛媛斜着依身就妹,斗笠檐斜倾,将屋檐水沿斗笠面斜引到焕焕耳鬓,檐水便如泉注般顺着焕焕脖子往下流,可焕焕却并不言语,也不避让,只是揽着姐姐。山子看见,一而再再而三地用手按压调整媛媛的斗笠檐。可媛媛此时已经惊怖不能自持,根本无暇理会,只是一个劲儿想往妹妹怀里躲。山子无奈,干脆解下身披油纸,直插塞在檐椽下,将媛媛姊妹连带笠帽一同覆盖住。

这时,焕焕已单手从身上褪下油纸,伸手递给山子。山子顺手接过,又见红红在东側,雨线随风斜切灌入红红背后,山子便又走过去站在红红东侧,为红红挡住斜雨。

约莫一炷香工夫,土地庙屋檐雨帘渐细,继而如丝,继而又作点滴,如夜昏黑也渐渐转明。

红红起立稍伸拳躯,而媛媛尚惊恐不敢动。

“起来吧,表姐,雨停了。”焕焕将媛媛扶起,见媛媛脸色全然苍白,嘴唇乌青,仍是噤若寒蝉。

山子仰头看天,见乌云还在南行,老话说“天上云走南,地上大水潭”,山子便道:“还有大雨,我们赶紧回吧。”

焕焕应声叫羊,只见羊群自灌木丛里接连涌下,聚在土地庙前,羊毛上还在滴水。

东风一吹,树叶间还有余雨落下,焕焕又帮姐姐重新披好蓑衣,收拾好挎篮,拉她下了土地庙前小场,直走出好远,媛媛才稍稍恢复神色。

走在回家路上,山子见媛媛脚步不稳,就顺手给她砍了一截竹竿做杖拄。

躲雨

回到门前,羊群先推推挤挤地上了台阶,斜穿过稻场,径直往羊圈奔去。接着是媛媛穿蓑戴笠拄着竹杖上来,最后是焕焕背着挎篮。焕焕随羊去圈,媛媛则走到屋檐下,开始解下斗笠,见屋里坐着四个人。

“王叔!你咋在这儿?”媛媛颇为诧异,原来其中戴眼镜的王姓工程师她认识。

那工程师正坐在堂屋和另外几个人说话,听见叫,却似乎并不认识,只是一脸狐疑地望着媛媛。

“哎呀!王叔!是我!我是王媛啊!”媛媛一边说,一边将解下的斗笠靠在门墩上,走进屋里。屋里另外三个人也望着她。

“啊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原来是媛媛。”

“你咋在这儿啊王叔?”

“这不,你爸推荐我做了这个工程的总工,我来这里核定公路线路啊,偏巧遇上天要暴雨,往回赶不及,来这里躲雨。”王工程师还道,“媛媛,你这身打扮,我可是真的认不出你来了。”

“哈哈,我这身打扮新鲜吧?”媛媛说着,开始解蓑衣带子。

“烟蓑雨笠,竹杖芒鞋,像是古书上说的云游神仙。”工程师说。

焕焕将挎篮放在屋檐下台阶上,却搭眼看见一屋子生人。

细寻一遍,只有运生熟识,工程师因为曾经带过口信,见过一面,另外两个不认识。

“哦,焕焕,这是王叔,工程师,是大学老师,爸爸推荐来做总工,是来勘线的。”

“哈哈,我们都见过了表姐,就是这个叔带信让我接你。”焕焕一边说一边取下草帽,解下护身防雨的塑料油纸。

工程师又一一介绍了两个副手,都是他的研究生。见那两人椅子腿跟前,一个靠着个硬质夹子,跟乡上会计田间记账的夹子差不多,但是大了很多,一个靠着一个墨色菜盘子大小的东西,约莫两寸厚。

“焕焕,我就不用介绍了吧?我是个扛仪器拉卷尺干粗活的。”运生道。只见他的背后靠着一个三只腿尖脚的东西,还有一个一人高的白色大标尺,上面有均匀的黑红两色界格,椅腿边还有一个黑色的大包。

“哈哈,‘有智吃智,无智吃力,‘今生蛮王背大山,来世皇廷点状元,人都是累一世,歇一世,叔这辈子下苦干粗活,来世就该点状元做大官享轻省了。”焕焕一边扭头对运生说话,一边又帮姐姐把蓑衣挂在墙桩上。

焕焕一段妙语引得大家一阵欢笑。

“表姐,你陪叔们说话,我去灶里帮奶奶。”焕焕说完便退入灶房。

果然,奶奶已在灶里烧甜茶蛋了。

“鸡蛋都快好了,焕焕给下糖下醪糟吧。”奶奶坐在灶门口,一边往灶洞添柴,一边说。

堂屋话语声依稀可闻。

“王叔,这路是咋规划的啊?”媛媛问。

“东山那边已经修路把天柱山、月亮洞连了起来,只要把这边夹石峡临车路的地方炸开,游人从峡口下车,就直接沿着夹石峡下到这杨箭沟,看这一路奇异景色,然后再出杨箭沟坐车回去,将来西边公路就修到杨箭沟口。”

“哈哈,要是路修通了,就能年年暑假都来了。”

“到时候路通了,四五个小时就能下来,方便得很呢。”工程师又说,“这工程能顺利批复立项,你爸爸功劳可不小,先前给省上报了好几年材料,省上都一直犹豫推诿着,直到今年年初,你爸爸写了一篇报道,提出开发山区旅游经济的新思路,把路修通,让山外人回来旅游消费,再把山里的上好天然药材都运出去卖大价钱。这报道让中央领导看见了,说好,这省上才下了决心。”

“哈哈,他就会写文章,别的啥也不会。”

“那可不,会写文章才了不得呢,毛主席一辈子没怎么打过枪,就靠写文章,笔杆子指挥枪杆子呢。”

说话间,焕焕祖孙已稳步端出四碗甜茶蛋来,苞谷糁子醪糟茶,每碗四个荷包蛋。

渐渐地,黑云又重新压下,屋里人如黑影,几乎不辨容貌,只听见雨声渐渐近紧,暴雨复作,屋檐雨线粗如手指,稻场顷刻积水如滚锅,随山风一层层暴雨哗啦一阵泼洒,地面应声激起无数水泡,水泡明灭,如煎如沸,刚起水泡尚不及破灭,就已被推挤入场上积流,涌下石阶,汇涧而去。

急雨中,南山黑如洗,近处草树,淋漓如颤,暴雨酣畅,令观者也不觉酣畅心意,心中倍起激情。

“城里下雨,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畅快的。”工程师说。

“到处都是房,下这样大的,也看不见这样的天,听不见这样的响,看不见这样的景,所以觉得不够味道。”媛媛道。

“哈哈,媛媛也跟你爸一样,出口成章了!”工程师道。

“或许有点遗传吧。”

“来这两回,见这涧里游鱼可真好,绝对自然新鲜,在这样景色中长的鱼,怕比其他地方的都味道更好。”工程师说。

“这值什么,王叔想吃,尽管来,等路修通了,天天想吃天天来,要多少钓多少,要多少逮多少,尽挑大的,小的还不给呢。”焕焕道。

“哦?那为什么啊?”

“因为得留着小的长大啊,大小都给了,二回来这涧里就只剩石头了。”运生解释道。

天赐

焕焕的父亲王天赐,也是个转业军人,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从一个大山深处的农家之子,一步步努力到市宣传部副部长的位置。

从“天赐”这个名字就不难看出,这个农民家庭对这个孩子的珍视程度。到天赐降生,他的祖辈已经是四代单传,而且他的前面已经有四个女孩子在等着他开口叫姐姐了。

其实一开始天赐的父亲给他起的名字是“天给”,而当他自己把名字从“天给”改为“天赐”时,他的爸爸已经死去七年了。

按照天给爸爸原来的设想,天给一定要读书上进,有朝一日能够走出这深山老林,去城市里吃一口轻省饭,不用再像祖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日伴太阳夜伴月,不用在这野林荒崖间攀爬挣扎,可以光宗耀祖,可以在城市添丁续祚。

天给上初一那年,爸爸在生产队一次开山造田放炮时,去察看自己装的一个哑炮,结果他的肉身和灵魂就同炸开的山石泥土一起,飞散在这世世代代长养他的天地间。

天给勉强又读了一年,到初二,已经有两个姐姐出嫁,家里劳力损折一半,终于,天给放下了笔杆,握起了锄头。一样的鸡啼,一样的山路,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劳力,天给前面已经没有了爸爸的身影,他走在最前,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灵草自有山神护,虽然天给离开了学校,但在这大自然广阔的天地里,他一样发育着身体,在这生产队人事纷杂中,他依旧增长着本领。繁重的体力劳动,到底没能压迫住青春的蓬勃,天给变得更加结实强壮。

天给上过学,有知识,踏实肯干,又极是颖悟好学,凭着一股少年激情,在农田农业社里摸爬滚打了不几年,成长成一个扎扎实实的庄稼人,晓节气,知物候。同时,天给也成了生产队的文艺骨干,小到写字板刷标语,大到排演节目迎接上级检查,于这迎来送往、出上入下间,为人处事亦日渐老练成熟。乡亲们谈说起这个少年,无不啧啧称赏,竖起大拇指。

天给十八岁那年,乡里征兵,根正苗红而且多能多专的天给自然成了最佳人选。报名的花名册上,他给自己改了个名字,王天赐,他知道,现在他已经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兰州当兵,一去六年。到了部队,便有了比那穷僻山乡更为广阔的天地,也有了比那小小农业社生产队更为复杂的人事,而这一切也恰恰合了他的口味。

在部队里,他又如饥似渴地捧起了当初无奈丢下的书本,学到了很多科学文化知识,学会了口琴、手风琴,懂得了工程机械,学会了开车。由于为人灵活勤奋,能够察言观色,又写得一手好字,天生一副好嗓子,能够编写并表演一些快板儿、相声、三句半,不久便被领导赏识,在军队里做了宣传干事。转业之后被分配在陇西一个地市里做宣传干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当天赐跃跃欲试,准备一展儿时父亲的宏愿时,母亲却病倒了,半身不遂,几个姐姐早已出嫁,各人有各人的日子。天赐千方活动百计周旋,终于和一个甘肃籍转干在这边市的宣传科科员对调,回到家乡所在的市府。

第二年便在姐姐们的张罗下,娶了邻近杨箭沟穆医生家的姑娘,留在家里侍奉老母。老母一瘫三年,最终撒手而去。

天赐媳妇给天赐先后生下两女一子,长女叫媛媛,一心想得儿子,又偷偷生了二胎,没想到竟还是个女儿,只得养在外婆家,按照农村习惯,连生两个女儿,那么二女儿得叫“改换”,三胎才可能得子,天赐觉得“改换”太过粗俗,便取了谐音,叫作“焕焕”,终于,三胎得子,却只说是外甥,寄留在市里上学。

报壶

土地堂遇暴雨的第二天早上,媛媛病了,直叫着头疼。

媛媛在城市长大,虽然十七岁了,可在这陌生的农村遭遇这样的新状况,难免显得十分稚嫩,更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孩子,少了一些忍耐,多了几分焦躁和埋怨。

奶奶知道这样的病症在这里实在再平常不过了,这里的山民,早在几百年前,就承传了一些绝妙手艺,完全不必要去看医生,更不必要去医院。

媛媛躺在床上,一心的焦躁:“煥焕快去乡上找王叔去区上给爸爸打电话,要他赶紧来接我,顺便给我带些感冒药。难受死了,头疼得要炸。”

“姐姐,你这不是感冒,一点也不发烧,鼻子嗓子也都不难受,只是惊着了。”

“等我发烧了就晚了,还让我死在这里、埋在这里不成!”

“媛媛别恼,在这里土生的孩儿自小常常这样,我们有法儿,晚上就见好,到明天保准比之前还活跳。”奶奶也帮着从旁安慰。

“我不管啥神啊鬼啊的,我要回我要回!我要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媛媛一边埋怨,一边气急败坏地去掀蚊帐,火急火燎地就要起身,却无奈头疼厉害,起猛了头晕,只好又躺下,将脚跟在床铺上一阵乱弹,敲得床铺嘭嘭响。一阵撒气之后,便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了。

奶奶并不搭言,焕焕也兀自立在床前脚地。奶奶轻轻地碰了碰焕焕的胳膊肘,焕焕上前帮着重新操好蚊帐,祖孙俩走出来到堂屋。

“焕焕别往心里去,先由着她,过一会儿就好。”奶奶说。“报个壶吧。”

“我帮奶奶忙。”

“不用了奶奶,我一个人行。”

“哦,呵呵,这是焕焕学成出师第一桩生意,我这个做师傅的得从旁监督。看看我的小徒弟是不是真的学成过关了,能不能撑门立户,我可害怕徒弟在神仙鬼怪面前砸了我的招牌,让他们笑话,使我日后没脸见他们。”奶奶道。

“哈哈,那我得有意砸了奶奶的招牌,让奶奶永远都不去那边见他们。”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哪有万年的江山,哪个能长生不老?奶奶会老,焕焕也会老。”

“那奶奶也得再多陪焕焕几十年!” 焕焕道。

“才不要,我还要再活上一百年,陪着焕焕,”

“哈哈!”

“到我来世投胎,这一世的关系就不算数了。”

“哦,那我可得天天守着奶奶。”

言语间,焕焕已帮奶奶从神龛上取下香、火纸还有黄表。在灶屋,祖孙俩一边说话,一边操作。奶奶坐在灶门前添柴烧灶,焕焕则帮忙报壶,一切动作都十分娴熟老练。

焕焕往锅里注了半瓢凉水,又将一个搪瓷茶缸儿覆扣在锅水中,将那火纸张张对叠成正方形,上下交错如菱花叠负搪瓷缸儿底指示出八个方向。之后,又将黄表于灶背后跪地焚化,一边焚表一边点香,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焚表毕,起身将燃香插在灶头。这才一一点燃搪瓷缸儿底上火纸的八个尖角,眼看着火纸渐渐燃尽。

稍时,看见反复的搪瓷茶缸儿正东方向冒出气泡,搪瓷茶缸儿也一下下磕着铁锅,似乎往正东方向移动。奶奶也闻声起立,静静地观看,祖孙两人同是那样庄重、专注,一脸的虔诚与宁静。突然,又见那西南方向冒出气泡,搪瓷缸儿又开始朝西南方向走去。灶头香烟如柱,直上屋顶,覆在屋顶的石板,连同担负石板的椽子,都被年久的油烟熏得黑乎乎,四面屋墙,自下而上黑色也逐渐浓重深沉。这周遭环境也使得这整个仪式越发显得凝重而庄严。眼看着火纸烧完,瓷缸儿再也不动了,焕焕道:“东面是爷爷,西南面是土地公。”

“嗯。”奶奶轻轻复了一声,又坐了下去,道,“看来爷爷也和焕焕一样,稀罕姐姐回来,也忙不迭地给姐姐说话了。”

“那土地公公也一定是第一次见这样好看的城里姑娘,才这样稀罕她,姐姐的福气可真不小啊,将来一定能考上好大学。” 焕焕道。

“爷爷这会儿估计给姐姐说话,就是催促姐姐快些结婚。”

奶奶一边说着,一边退出灶里柴火。

“哈哈。”焕焕道,“我去看下姐姐。”

“怕是睡着了。”

焕焕进来卧房,看见姐姐果真向里睡着,呼吸稳稳平静,枕巾已经被折腾得褪离了枕头,只枕着枕芯儿,夜睡时皮筋束起的头发,也揉得有些乱蓬蓬,鬓角杂乱。

“当真睡着了,睡得真香。”焕焕回到灶房对奶奶说。

“昨晚折腾一宿,早上又一通火气,肯定累了,这一觉怕要睡到中午。”

“奶奶,我们家桐油没了,下午给姐姐炒吓要用,我得去山子家找点。”焕焕道,“我顺路就去爷爷和土地公公那里,好让姐姐早些轻省。”

奶奶微微一笑。

焕焕便取了一只黑瓷碗,出堂屋又备了香、表、火纸,装在一个竹篾小提篮里,臂挽着走了。

炒吓

到中午媛媛醒来,休息了很久,平静了许多。

焕焕奶奶先进来坐在床边:“焕焕已经给你诊得病准,外公和土地公公焕焕都已经祝祭过了,头疼应该减了大半,到下午炒了吓,就能完全好了。”

媛媛还躺在床上,想起清晨自己的那一阵无理取闹,心里有些惭愧,笑问:“焕焕呢,不会真的找王叔给爸爸打电话去了吧?”

“哈哈,在呢,姐姐。”焕焕已在堂屋应声。

奶奶出去后,过了一会儿。见门帘动时, 奶奶拿着一张白纸进来,从床头的箱盖上拿下针线篓来,翻出剪刀,道:“媛媛,我要在你身上动剪刀了。”

说时,奶奶已经拉着媛媛的手往那白纸上剪媛媛的指甲了。十个手指头剪完,又去褪媛媛的袜子,还要剪十个脚指甲,奶奶褪一只脚,剪一只脚,剪完一只脚又重新给媛媛穿上袜子。

奶奶又依次减了媛媛少许的头发梢和眉毛尖,道:“媛媛身上的吓都能被我剪下来了,还得要茅草叶尖儿扎吓,桃树新叶尖儿避吓。”

说时,奶奶已将那白纸放在桌上,掀门帘出去了。

太阳落山,青天撒黑,天下开始打麻影儿。媛媛也得以亲睹亲历一桩离奇灵异的场面。

焕焕坐在灶门口烧火,焕焕奶奶站在灶背后操作锅上,而媛媛就立在焕焕身边看。

焕焕奶奶先等锅烧红,然后再将半碗如蜂蜜般的油亮黏稠物倒进锅里,立即散发出刺鼻的油烟味,还腾起好大油烟。接着,焕焕奶奶又将那白纸上媛媛的指甲眉发并茅草尖儿桃叶尖儿,一齐倒进锅里,翻炒良久,眼见着已焦灼成一团糊状物,焕焕奶奶将那糊状物用锅铲抄起,便往門口走。

焕焕也拉着姐姐紧跟出去,一边走一边对姐姐交代:“待会儿奶奶喊你‘快回来,姐姐就大声音答‘回来了。”

媛媛虽不明就里,也还是点头应允。

焕焕奶奶将那糊状物倒在了大门槛内,还依旧冒着青烟,散发着桐油、植物、指甲、头发混合的焦煳气味。

焕焕上前用火柴点燃了,蓝色的火焰在跳跃。

焕焕奶奶高声叫道:“媛媛沟口惊了地公快回来!”

媛媛觉得外婆声腔迥异平常,来不及反应方才焕焕的交托,对这怪异仪式十分诧异,又觉得十分有趣,完全没事人一样,站在旁边看热闹,却无意间瞥到焕焕已经在用专注且坚毅的目光看她,她这才反应上来,着急忙慌地应了一声:“回……回来了!”6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媛媛山梁惊了雷公快回来!”

“回来了!”媛媛一边回答,一边还看见焕焕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果断而坚毅地看着她。

“媛媛涧边惊了外公快回來!”

“回来了!”

此时,外婆往屋里走,焕焕也拉着姐姐跟着。

“媛媛沟口吓了地公快回来!”焕焕又撞了一下姐姐的胳膊。

“回来了!”

“媛媛山梁吓了雷公快回来!”

“回来了!”

媛媛这下才似乎是进入角色状态,甚至觉得外婆略近唱腔的念白很有意思,也十分悦耳,便也学着一声高过一声地附和起来。

“媛媛涧边吓了外公快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

唱和间,已然走到床边。焕焕奶奶拉着媛媛站在床边,前胸后背轻轻抚拍着:“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我儿回来了,哪里惊着哪里回来,哪里吓着哪里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我早都回来了。”媛媛应和道。

到了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歇了太久媛媛已经大安了,觉得身心舒畅。晚上躺在床上,和外婆、焕焕说各种各样的家常,她对外婆和焕焕说起她在城市里的见闻经历,而焕焕和外婆又跟她说起这山乡的许多人事传奇。

直至深夜,焕焕和外婆沉沉睡去,媛媛知道自己是水土不服,又旅途劳顿,多休息就恢复了。并不是生了病那么严重。现在她久久不能入睡,她心底产生了一些暖意,萦绕着她,她感到自己的心渐渐平静。

见异

不知不觉,媛媛已在山里住了一个多星期。这天中午,天气有些阴沉,闷热异常,稻场里、旱地里到处都是蚂蚁在搬家。下午定然又要下暴雨了。

焕焕在灶房做饭,姐姐睡午觉,奶奶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织草鞋。

忽听见涧中鸭子叫声有异,还能听见“扑棱扑棱”拍翅的声音,又像是在打群架。焕焕心中起疑,走出去看。

出大门便问奶奶:“鸭子咋了,怪叫怪跳的。”

焕焕一边问一边已经走到稻场边。往涧里一看,不觉愕然,立即抢步下涧。

“奶奶!奶奶!快来,都是死鱼!”

奶奶也从草鞋机子上下来,往涧边去看。只见游鱼大多翻了白,顺水下流,而鸭子们正在互抢。

“咋了呀奶奶?”焕焕焦急地问。

“我也没有见过,难不成是闹啥瘟灾?”奶奶调动一生的知识经验在猜度,忽又恍悟似地道,“焕焕,快把鸭子赶回!”

焕焕这才似乎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把鸭子往岸上赶,好几只贪吃的鸭子还不愿意出潭,还在抢鱼,焕焕只好下潭去一只只薅起脖子往岸上丢,一边骂鸭子:“贪吃鬼,小心你们也跟着瘟上了!”捉赶得鸭子声声惨叫。

媛媛午觉中也被鸭叫惊醒,出门看见焕焕正在稻场赶鸭,便问:“咋了这样撵它们。”

“涧里都是死鱼,怕鸭子也死了。”

“怎么会有死鱼?”

“不知道,奶奶也不知道,说是没见过。”媛媛也去稻场边望,看见外婆还站在涧边,静静地立在那里不动,溯流向深山望去。涧里的确漂着好些翻白的大小游鱼,随着涧流,在瀑潭里随波荡漾旋转,又向下游流去,上边远处还不断流来。

黑云压降下来,大风突起,猛一下吹得两面山上的树都猛一弯腰,尽翻出灰白的叶背。

“奶奶,要下雨了,赶紧回吧。”

奶奶应声拾级而上,似乎陷入了沉思,七十余年人生里,她见过了各种各样的灾异,可都不曾惧怕,可这次却似乎不一样了。游鱼平白无故地翻白死亡,这又是上天在昭示着什么呢?七十余年人生里见惯了样样种种的灾异,可这次却心底空落落的了,就像当年她的老祖母,以平生的阅历无法面对张主席一样。

“咔嚓”,涧南的一棵独生的椿树被山风摧折了,祖孙三人就在台阶上看着。

天渐渐暗下来,忽一道闪电自北山扯来,直接南山,一声雷鸣,几乎要把南山劈裂。天崩地坼一样的声响震耳欲聋,雷声贯耳,都似乎要将人脑炸裂。吓得媛媛尖叫一声捂起耳朵。

焕焕便去拉姐姐。

“好几十年都没有响过这样的雷了。”奶奶道。

接着雷声一声紧逼一声,一声响过一声,真好似要天崩地裂、天翻地覆了。

“咱进卧房去吧,把大门关起来,免得媛媛害怕。”奶奶对焕焕说。

瞬时,暴雨大作,声响如万山崩塌,夹着巨大的雷声,在屋面的石板上一片作响,好像天上突然迸落亿万粒钢珠,粒粒砸下,似乎听得见屋面石板被砸脆裂的声音,让人觉得这房屋马上就要崩塌了。卧房只有如斗纸窗可以透光,而彼时屋外如浑暮,而屋内如夜,窗外电闪阵阵,几乎要裂墙窗而入。媛媛不禁掩耳向外婆怀中瑟缩,就连在这山水中长大的焕焕,自以为对这山水天地已经过分熟稔了,这一刻也害怕起来了,也不觉向奶奶身上靠去,奶奶便一手从背后揽住媛媛捂着耳朵的小臂,又一手去拉焕焕。

“吱吱……”于雷声间隙似乎隐约听见大门在响。

“吱吱……”

的确是大门被推开了,媛媛又下意识地往外婆怀里挤。

“别怕,由它开去。”

“媛媛!媛媛!”有声音在堂屋叫媛媛。

“媛媛!……”

祖孙三人紧缩着从卧房摸索出来,见大门洞开,一个人桩站在堂屋中间,因为屋黑背光,看不清楚脸。

“媛媛是我,我是你王叔,我来避一会儿雨。”

“王叔!你咋这会儿跑这儿来了,吓死人了!”

“哎,明天有车来接我回去开会,我想给亲戚朋友带点山里游鱼回去,来不及钓,我就想着用“鱼塘精”药一点,能快些,可刚刚下了药,还没来得及用网捞,就打起雷下起雨来了,淋了我一身湿。”

团圆

街上誓师大会时摆出的十口棺材,后来一一发放,运生占了第一口,阿秀嫂也领回了一口,山子家也抬回一口,毛主席接见过的省劳模阿宝叔家也用了一口,还有一口很荣幸的棺材,因为睡它的是市里来的那位总工程师。渐渐地,十口用完了,果真如区长会上说的那样,再买了好些口,路修通了,他们都造福万代了。

所有的棺材都埋在石板坪,那里又成了烈士陵园。还住回娘娘庙的老姑子,又和这些烈士做了紧邻,政府安排她照看陵园,拔除杂草,打扫卫生。

老姑子见每逢清明,学校都组织红领巾小学生,戴着小白花,往陵园里送花圈,还给她送些米面油表示慰问感谢。老姑子觉得自己是受了这些烈士的恩惠,便又自己捏了一个拄镐在地的青年劳力泥像,立在哑姑娘娘像旁边,与山神土地一起享食人间贡奉的香火茶饭。

有规律的民间故事3

小时候,父亲在生产队喂牛,我经常跟他去那里玩儿,和父亲在一起铡草的大叔经常逗我玩儿,还会给我讲一些故事。

其中有一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故事,让我印象颇深。

古时候,有兄弟两人,老大早已娶妻生子,父母去世的时候,把老二交给哥哥,让他把老二抚养成人,也好让他能成个家。

可是老大和他老婆却并没有尽到责任,他们把父母留下的房子田产全部据为己有,把老二当成了家里的一个长工,就这样还只有干活的才会想到他,经常连口吃的都不肯给。

冬天到了,老二身上连件过冬的棉衣都没有,因为地里也没有什么活儿,晚饭都没有给吃,就把他赶到草棚里去睡觉。

老二越想越难过,独自一人走出家门,来到父母的坟头,放声大哭。

哭着哭着,突然听到身边有人问:“孩子你怎么了?”

老二起身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站了一位老人,他的身边还有一只黑色的大鸟。

老人鹤发童颜,满脸的慈祥,让人一看就有亲近感。老二就把自己在家被欺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人。

老人又问:“那你想不想过富裕的日子?”

老二回答:“那谁不想。”

老人让老二骑到他那只大鸟的身上,告诉老二:“它可以带你实现你的愿望,但是你务必要在太阳升起之前返回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老二骑在大鸟身上紧闭着眼睛,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不一会儿来到了一座宫殿门口。

走进门去,只见宫殿内遍地都是黄金珠宝。

大鸟示意老二可以尽情去拿。但是老二每只手只拿了两三块金子,便走到大鸟身边,让大鸟带他回去。

大鸟示意他可以多拿一些,老二摇了摇头说:“爷爷说了,让我们务必在太阳升起前要赶回去,这些足够我买房置地的了,我们不要太贪心。”

回来后,老二用带回来的金子盖起了房子,并买了十几亩地,在他的辛勤劳动下,日子也过得越来越红火。

老大媳妇儿十分纳闷,不知道这个穷兄弟为什么突然这么有钱,就让老大去问。

老二也并没有欺骗哥哥,把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老大。

老大回来后,老大媳妇让他带了十几条口袋,晚上也跑到父母的坟上去哭。

老人又出现了,并且也让大鸟带着老大去取金子。看到满地的黄金珠宝,老大的眼睛变得通红,像恶狗一样扑上去急忙往口袋里装。

天已经蒙蒙亮,大鸟催促老大该回去了。老大带来的口袋早已装满,可是他却舍不得地上数不完的黄金,于是又把裤子脱下,扎住裤腿儿,把裤子当做口袋,捡起金子往裤子里面装,对大鸟的催促智若罔闻。

此刻太阳已经从东边天空露出了半边脸,大鸟摇了摇头,不再等他,展翅飞走了。

太阳越来越高,天气也越来越热,老大口干舌燥,浑身已经脱得赤条条的,但仍然抵抗不住,还不到正午,老大就被晒焦,干在了地上。

小时候听这则故事,也只是听个热闹,现在人过中年,才真正明白故事中所蕴含的人生道理。它告诉我们,不要为了并不应该属于自己的钱财而不顾一切,断送了自己一生美好前程。更要尊重自然界客观规律,正确处理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与矛盾,否则就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风险与灾祸。


内容更新时间(UpDate): 2023年03月16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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